白颠风 http://pf.39.net/xwdt/151016/4710682.html
本篇内容为虚构故事,如有雷同实属巧合。
她被砰砰响的开门声吵醒,挪动了一下因为潮湿而骨节酸痛的腿。没有窗的房间,她像处在一幅黑湿湿的水墨画里。这里不是阳光的领地。
“号,出来。”看不清长相的女人朝里面喊了一声。
“怎么,”她嘟囔了一下,勉强支撑起来,“我都已经认罪了,还有审讯?”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侧身让她出去。
走廊上明晃晃的灯光让她有一瞬间的眩晕。
两边白色的墙壁,头上白色的天花板,脚下白色的大理石地板,整条走廊是一条银白色的管道。她走在长长的管道里,步伐迈不开,像铁皮罐头里一条蠕动的鱼。
灰色的脚链与地面擦出沉重的撞击声。
1.相遇
故事的开头,是梁晓枫在闹市区最熙攘的街边缓缓开着车。
夏末的黄昏,墨绿色的行道树,依旧温热的地面,闹市区的街景由浅至深层层叠叠,像小时候痴迷过的立体贺卡,将城市服服帖帖地展开。
梁晓枫努力把控着方向盘,小心翼翼地掠过每个搭在街旁的小摊贩,她的车技一般般,整个人在此刻尤为紧张,盯着犄角旮旯里的动向,生怕冷不防窜出一个小孩来。
她当然没注意到一个人从坡度最高的街角拐出来。
十九岁的白驹将双手插在满是破洞的牛仔裤里,摇摇晃晃地走在路上,刚刚踢的石子滚了下去,他把嘴里的口香糖吐了出来。
路过头顶闪亮的霓虹灯管,此刻才看清他的脸,是一张孩子气的脸,白皙的皮肤,细长的眉淹没在黑发刘海里,他是瘦的,尖下巴,却没有凹陷的腮骨,反倒填充着孩子似的甜软的腮肉。
他打了个响指,轻巧得像一尾鱼,避让开一个脚踏三轮车的商贩。
梁晓枫正险些撞到一个从斜角里奔出的小孩,急忙打方向盘,车后家长责怪小孩的骂声传过来,她舒了口气,却忘记踩刹车,转向太急,直接撞上了迎面过来的一个人。
白驹只觉得自己的膝盖重重地撞到地上,第一反应是即刻去摸口袋里的手机,糟糕,屏幕已经碎了一半。他疑心有时候不能开心太满,运气天天守恒,刚刚拿到一笔横财,就被撞了。
他正挣扎着起来,就觉得自己被一双柔若无骨的手扶住,焦急的女声传过来:“对不起,你没事吧?”
他本来没什么事,听到询问倒心生一计,用夸张的语气道:“怎么没事,可能骨折了,不,也许瘫痪了。”油嘴滑舌完,他想起来不该那么快起来,便顺势往地上再一倒。
谁料搀扶的人没站稳,被他一拉扯,也随他倒在地上。
“啊呀。”
白驹此刻才看清对方的长相。
清秀的瓜子脸,皮肤是凝重的白,像独处暗室已久养成的白,毫无生气可言,鼻梁处倒依稀看得清淡淡的青蓝色毛细血管。
看她穿着,分明是踏入社会的成年女性,但只看她乌黑的双眼,却看不见一丝被社会涤荡的气息,只有不谙世事的神气。
他一时判断不出,也有点不好意思,便索性拉了她起来。
梁晓枫倒还傻气地坚持问:“你没事吧?”
“我,”他拍拍裤子,“我肯定受伤了。”
“那怎么办……”她竟然无措起来,打开后座的车门,毫无防备地邀请道,“医院检查。”
“不用,”他反应快,知道自己最多是一点擦伤,“这样,你给我医药费,医院。”
她瞪大了眼睛:“那不行。”
白驹心想不好,今天已经捞了一笔,运气用完了,很难再诈这女生一笔,如果她够精明,反告我碰瓷敲诈也难说。当下他就有点窘了,心里揣度着价格,想要个低价打发了算了。
谁知她道出如下理由:“你可能已经受了什么暗伤,医院万一有危险。还是我送你去吧,医药费我全部承担,是我撞了你。”
白驹心里快要叫出来,怎么会有那么傻的人,五岁的心智。
他强忍着感谢老天的喜悦心情,故作严肃道:“真的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走过去的。还有,你不仅撞伤了我,还撞坏了我的手机。我是讲理的人,我绝对不耍无赖漫天要价,你自己看着赔我吧。”
讲完将手机从口袋里掏出来,果然屏幕裂出一道蜿蜒的痕迹。
那女人犹豫了一下,说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样,你等我一下,我打电话把我先生叫来处理这件事可以吗?我实在不太有经验,我从未遇到过……”
白驹暗道一声完了,他绝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
她结婚了!她看上去那么年轻居然已经结婚了。哪个男人那么傻会看上这样幼稚的女人?他想不明白,只觉得她丈夫来了他的碰瓷小伎俩就会被拆穿。
“不用了,我还有急事,”他镇定地挥挥手道,想要脱身,“既然这样我就先走了。”
“啊?”梁晓枫万没想到,“先生,你留个号码吧,如果有事可以联——。”
白驹拔腿走,“手机都坏了,打不通的。”
“那我把我的号码给你。”梁晓枫从皮包里扯出一张纸来,“如果你之后有事,可以联系我。”
白驹已走了几步,又鬼使神差地转过头接过那张纸,顺便瞥了瞥她的车。他对车一窍不通,也知道是辆价值不菲的车。
她靠在副驾驶室外的玻璃窗上,拘谨地并拢了双腿,过膝的裙沿随着和风琐琐碎碎地摩擦着她的小腿。
2.林佑慈
“我一开始以为她是什么念大学的富家女咧。”白驹靠在我的腿上,仰头将破碎的手机屏幕保护膜一点点揭下来,白色塑料碎屑粼粼掉到地上,像是小型人工制雪。
“结果她一说要找她老公来,我就傻眼。我嘛有自知之明,这点小伎俩骗骗涉世未深的小女生还可以,骗富佬什么的肯定就露馅了。所以我就眼疾手快地溜了。”
完全不光彩的碰瓷故事,何况还没成功,他话尾倒留了点骄傲的意思。
我把最后一滴紫药水涂在他膝盖的破皮上,一拍他:“好了,涂好了,你赶快给我起来。”
“啊,人家是受伤的人啊——”白驹浑然不觉地撒娇了一声,慢慢支撑着起来,话题转回那个陌生的女人身上,“所以啊阿佑,我判断,她八成是某个富翁的二奶。”
我把他的头从自己的腿上搬离到沙发靠垫上,起身恶狠狠道:“说过几万遍,再叫我‘阿佑’就把你扔出去。”
“亲切嘛。佑哥,林大哥。”
我作势要拎起他的行李。
在墙角放着轻轻一只包,像他的人生一样,轻巧,来无影去无踪的。
“好好好,林佑慈。”
“所以呢,这就是你今天一天的收获?”我把急救箱推回床底。床底下积了一层灰,被赫然擦出一条长长的推送轨道。
“当然不是——”白驹揉了揉乱发,“不过,你觉得我这分析对吧?”
“没空想你的无聊分析。”
我扔过去一个枕头。
我与白驹在孤儿院认识。
从小是孤儿这件事,好像令我们与常人比立刻矮了一截。我稍微懂点事、有点记忆的时候,就发现原来自己是不被期待、不被爱着的。
没有人要嘛,才会被赶到这个夏天炎热、冬天冰凉、吃饭要排很长队伍的破地方来。
电视剧上放的那些极其俗滥的情节——婴儿呱呱坠地,母亲热泪盈眶,用脸颊贴住婴儿红彤彤皱巴巴的额头,父亲冲进病房激动又谨慎地托住个小肉球——第一次看到这类镜头语言时,我就觉察出自己不能克制的反感。
后来我才意识到,因为我清楚,这不是我出生时的场景。
几乎可以想象到我的诞生是如何给创造我的二人带来麻烦、苦恼和厌恶,我曾经是盘踞在母亲肚子里的一颗恶瘤。
所以我后来和同样不爱在晚饭后排排坐看电视的白驹成为朋友。
他比我小两岁,在注意力方面仿佛有点问题,永远无法在椅子上端坐超过十分钟。
在房间里跑来跑去、将积木推倒、将别人的画作撕破、被阿姨放在地上的热水瓶绊倒、把鼻涕揩在女孩子的背上……诸如此类,他负责制造整个收容院中一半以上的声响和意外。
作为令人头痛的混世魔王,他自然永远是有领养夫妇来咨询时被推出去的第一人选。加上他长得好看,双目无辜,瞳仁乌黑,像是良选,所以被带回很多家庭。
但,无一例外都被退还回来。成年夫妻总会直呼上当受骗,原来他不似外形那么乖巧可人,而是破坏大王,哭声尖利,多动好玩,而且,擅长撒谎。
我问他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别人家里,做有父母的小孩。他嘻嘻笑:“因为我想你啊,我想和你一起住。”
我在想是不是他自那时起就精于骗人。
至于我自己,我知道我是收容院的老大难问题,个性阴森,面孔严肃,白驹说过,夏天靠近我,会有点点降暑的功效,因我让人感觉像是发出冷冷白气的冰柜。
有想收养的父母到达,看见我就会颇有深意地快速相视一眼,立即确认彼此都不喜欢眼前这个阴郁男孩。
我年纪渐长,被领养的可能性渐微,终于长到一个连院长都没有信心为我找到合适家庭的年纪,我和院长都暗地里舒一口气。
到十七岁,收容院倒闭,郊区的最后一块地皮被买去建高楼,没过一年就有高档小区拔地而起,白驹小时候调皮尿尿的地方变成寸土寸金的地段。
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再付不起学费,学业上我们也颇为糊弄,高中只能勒令我们退学。
我比白驹大两岁,理应照顾他,但在与社会交手方面,他比我活络。他找到好几份工,都与骗人有一点点关系,人人都说工作要找自己所长,从这点上来说,他职业规划一流。
他白天在街上贩售茶叶,邀请无所事事的美妇人去茶馆喝茶,喝完后顺势推销价格惊人的茶叶,令对方进退两难。
晚上他则是酒托,和网络上一些奇奇怪怪的相亲局联袂出演,有昏了头的离异富婆,被她灌醉至清晨,呼呼大睡后醒来是高昂账单,而他早已如滑溜小鱼去无踪影。
3.白驹
我从软塌塌的沙发里全身酸痛地醒过来,就看到好友坐在地板上,一脸憔悴,一头乱发。
“哇,你怎么了?”
时钟指针指向一个很荒诞的数字,我和他在沉睡的城市高空饥肠辘辘,我挣扎着起来去厨房做面条。
我只知道呢,林佑慈傍上大款,尽管三日一小吵,五日一大吵,但有了经济来源一切好说,我不一样,我要工作的,吃饱饭才有力气工作。
他突然显得极其疲惫,用双手捂面:“我想休息一段时间,我觉得我好累。”
我不明其意,他明明一直都在赋闲休息……除非他骗我。
我想安慰他,用手覆盖他的手背,却觉得意外的滚烫。
“喂,你发烧了?”我拽下他的手,再摸他的额头确认,“我的妈,是真的烧了。你没感觉吗?”
医院,浓重的酒精味,还有轻微的呕吐物泛的酸味,肃穆的白色,三教九流的人在庄严的白炽灯下毫无章法地混杂在一起,单调的秩序与多样的混乱在此刻达到最奇异的统一。
我第三次把男生火烫的脑袋从自己的肩膀搬开。
“到时间了,”我拍拍他脸颊,“我帮你去拿化验单。”
男生用插着输液管的左手揉了揉眼睛:“嗯?”
我叹了口气,将他的左手握住放在椅子扶手上:“放放好,小心血液倒流。”
又把他乱了的额发理清,俯身低头道:“我去拿化验单,你坐在这里,不许乱跑,知道吗?”
林佑慈抬着头看了我许久,似乎在反应我的话,安静地过了几秒钟,终于说出一句话:“你看我现在还跑得动吗……”
我无奈地笑了笑,拔腿走向自动机器,那张化验单仿佛特别长,在明明灭灭的指示灯中吞吐了许久,才掉出来。
我对医学知识了解甚少,但常识令我觉得很不对劲,这单据上几乎所有数值都远离正常范围,黑色油墨印刷的箭头在纸面上蹿下跳。
我拿着这张纸去找夜班值班医生,他看了,连连摇头叹气,在电脑上敲击几行字。病历本被打印机的卡槽衔着,开始滞后地一行行往外推送印刷字体。
原来那个病的学名叫“获得性免疫缺陷综合征”。
我忘记后来和医生说了些什么,他又和我说了些什么,我仿佛被投入到一樽鱼缸中,视线被水模糊,耳膜混混沌沌,声音如隔山回音。
当感官溺水结束,我只听到医生在叫我,问我有关医保的事情。
“医保……吗?”我踌躇,“我想他没有医保。”
那医生用一种“我早就知道”的神气看我一眼,用鼠标将光标移动了一下:“那,自费的药,可是非常贵的哈。”
我心里在盘算的是,他为什么会得这个病。
是贾先生传染的吗?我应不应该告诉贾先生呢?他难道不该负责这昂贵的治疗费用吗?心里一团乱麻,没有一个问题有答案,我唯独知道,他是决计不会告诉我的。
怎么办呢。
我看到林佑慈将手背上的按压棉球扔进垃圾箱,有气无力地靠在瓷砖墙上。
“你怎么去了那么长时间?”他问。
“没什么,”我将装药的塑料袋举起来,“回家吧,回家好好给我吃药。”
他看了我一眼:“好。”
“等等,”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你在这里坐一会儿,我去打个电话。”
4.梁晓枫
我接到那通电话时,已经是深夜。埋在沙发的靠枕里睡了许久,脸上都压出浅浅的印子,睁开眼睛一看,电视还在无声地放着冗长的韩剧。
电话里是年轻的男声。
放下电话,我叹了口气,往卧室里去。
卧室一片漆黑,懒得开灯,我把疲倦的身体往床上甩去。这个晚上有月亮,我漫无目的地想道。
冷清的月光托浮着细微的灰尘在灰黑的空气里缓缓旋转——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亮光。月光切进房间的角度刚好将悬挂在墙壁中央的巨大结婚照映成亮白色。
大学刚刚毕业的我与年长十岁的沈宗建被悬空框在银白色的镶金相框里,对着空气笑着。
当年的自己笑弯了眼睛,眼角连一丝纹路都没有。沈宗建严肃了一些,却还是略带笑意地看着黑洞洞的镜头。
被骗了。
我笑得这样无知无觉。现在的我端详着那张镜面下的脸,几乎要为数年前的自己落下泪来。
我的婚姻、我的人生——我被锁进这昂贵而漂亮的镜框里了!透明的、坚硬的镜面压着我,我微笑着窒息在这玻璃棺材里。
第二天,我如期赴约。
那年轻的男生从收银台那边探出寻人的目光,我远远地就看到他在手肘上缠了一层纱布,算作是一种无声的前情提要。
我们约在一家热闹非凡的餐馆碰面,商场店面繁多,有一层被游乐场包围,现在是饭点,餐厅里充斥满了叽叽喳喳的小孩。
他从远处大喇喇地走来,中途险些撞到一个毛手毛脚的服务员,他下意识帮他托了一下餐盘,大概是没料到餐盘的热度,他收回手时在双耳的耳垂处捏了一下,是很古旧的、长辈会教的被烫到手时的做法。
我在心里笑了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这些转瞬即逝的小动作打动。
有小朋友的气球不小心脱手了,卡在餐厅花纹繁复的天花板和灯饰之间,他也顺手踮脚取下来,及时制止了一场啼哭灾难。他个子高,又瘦,舒展开身体去够天花板时,形态美如一只仙鹤。
真奇怪,从门口到我的座位,就几十秒的步行路程,但他好像可以在一路上做很多事。而我紧紧地盯着他,像是他的忠实观众。我猜想自己过于失态。
他坐下来,单刀直入:“梁小姐,你看,我手臂伤了,不能工作了,我老板说可以找你要误工费的。”
我一生从未工作过,所以对一切工作的人有一种仰慕的神气。
我点头:“好。”
白驹见我回复言简意赅,就又说:“我知道不全是你的错,可我在这里生活也不容易,所以……数目的话,我不想太过分,八千块,怎样?”
我很困惑,不知道为什么他可以立即说出一个精确的数目。也许这是他一个月的薪水?我对数字毫无概念。
我马上同意。
因为我从未觉得他是坏人——也许是因为我从未觉得任何人是坏人。
我学生时代的朋友,近几年对我的评价是“极其幼稚”,虽然她们是用羡慕的语气说的,仿佛我是被婚姻好好地收纳在玻璃房的瓷器美人。
但我暗地里却有些恼怒。我也想被社会击打,被残酷现实冲刷,所以我对面前这个比我年轻很多却又熟稔社会规则的男孩有了奇异的好感。
白驹如释重负。
我回身拿包,回过头来时已经是脸色苍白。
“糟糕。”
“怎么了?”那男孩倾过身体关心。
“我的钱包不见了。”我哭笑不得。
“什么?”
“我的包,”我让出身体,座位上空空如也,“怎么突然不见了?”
餐厅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而我罕有防备之心。
真丢脸。
那男孩立即举起右手,招呼服务生过来,要求查看餐厅监控录像。服务生又唤经理过来,最终结论是需要先去附近警局报警,留下报案记录再回来获取录像。
任我怎样也想不到,我和白驹那天最后的会面地点转到了警局。
做完笔录出来,我忍不住笑起来。
“你没事吧?”白驹诧异。
“没有没有,”我猜自己的反应吓到对方,以手覆额,“我只是觉得,和你一起,真是……”
“真是什么?”
“真是充满意外。”
“那多好。”他也笑起来,下颌拉出好看的弧线。
“为什么?”我问他。
“因为啊……”他先我一步,走在我前方,双脚摇摇晃晃地踮在高起的人行道的边缘,然后转过身来,出其不意地推了我一把。
“喂。”反应过来时,我已经被推到自行车道上。
他站在二三十公分高的人行道上,逆光看着我,令我们之间的身高距离更加悬殊。
“因为我感觉你,一直都很无聊地走在人行道上,偶尔被推下自己的轨道,是不是很刺激?”
5.林佑慈
不能指望白驹能瞒住任何事,保密对他来讲如登天一般困难。
我是在垃圾桶里发现那张被撕下的病历单的,虽然看得出被始作俑者狠狠地揉皱了,但细细摊开后还是一张完整无损的纸。
我记得我教过他,凡是重要的文件、写有私人信息的纸张,都要撕碎后再扔弃,他永远记不得。
但这倒令我意外看到真相。
其实患病没有太出乎我意料。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常在河边走,就应该不会抱有可以全身干爽地回家的幻想。
很早以前就有人评价过我,看上去就颇有自毁倾向。
是谁呢,实在记不起来了,最近头痛得要命,浑身没有力气,过往的经历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底混乱无比地放映。
我把病历单撕碎后投掷回垃圾桶,然后立即在网络上下单了一个全新的剃须刀。
白驹搬进我家后,一直和我共用一只老旧的剃须刀。白驹毛手毛脚,常常因为不小心划破下巴而大呼小叫,在客厅里翻箱倒柜找创口贴。
我付完款,门打开了,白驹拎着大包小包进门。他双手都提满了东西,就用脊背去撞回大门,然后用脚后跟勾了一记,门被关严实了。
这些行云流水的动作不知为何今天令我莫名想哭,可能是太过日常,太过寻常百姓家了。
“买了什么,这么多。”
他提起一袋东西:“买了点鸡汤哦,给你补身体。”
又撑开一个塑料袋:“医院给你的药,我刚去取来。”
我往里看了一眼,他一定在路上动了手脚,将药换到了抗生素的纸盒里。
因为他从小粗心,马马虎虎,所以更令我瞬时鼻酸感动。但我表现不出来,面上还是平平淡淡的表情。
很奇怪,从小到大从未有人教过我如何表达感情这门课,仿佛所有人都默认,和这比起来,勾股定理或化学元素表来得更加重要。
我说:“那个药,以后不用去配了,我应该马上会好了。还有,下次不要买那么多有的没的啦,你以为我们很富?”
看,心口不一,说出来的是这样的话。
白驹似乎被提醒到了什么:“噢,说起来,没错,我们要发财了。”
“为什么?”
“你还记得那个不小心撞倒我的女人吗?我觉得,她好像喜欢我。”
那男孩一心三用,一边把鸡汤倒进碗里,一边自恋地思忖着,还一边将药丸从铝箔板里噼里啪啦地抠出来,左手聚拢成一个微小的锥形,把五彩斑斓的药放在手心里,递到我面前。
我嗤之以鼻:“所以呢?很多女生都喜欢你。”我以为这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
“所以,所以——”他顺着我的话头试图接下去,却有点磕绊,“所以,我在想嘛,如果她可以一直供我们的生活费……”
我将药仰脖吞下,喝了几口水:“你怎么这么疯,你忘记她已经结婚了吗?”
“是哦。”他踌躇着,皱着眉摸了摸鼻子。
但我看出,他并没有为这个事实感到多少困扰。是这样,我们都鲜有道德感,那些伦理规则很难成为什么难以突围的心理障碍。我会这么出言提醒,浇灭冷水,是因为我自己有私心。
“哎,没关系啦,”他很快又醒转过来,“走一步看一步吧。她今天给我很多钱耶。”
我笑笑,觉得他真的很容易就开心起来。
我想着什么时候和他摊牌,既然现代社会尚无治愈方法,真的无需他费心要一直赚钱维持我的医药费用。
可能不是今天。我决想,要不就在收到新的剃须刀那天吧。
6.梁晓枫
我迈进家门的时候,张嫂把一双拖鞋递过来:“太太回来啦?”
“怎么那么冷?”我有点诧异,弯下腰脱鞋,“开空调了?现在已经不热了。”
“是,”她搓了搓手,“先生说一年四季都要家里保持二十六度恒温。”
我一怔:“他回来了?”
“是,在楼上呢。”
我换了拖鞋,一路上楼。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闷闷的男声:“进来。”言简意赅。
一个黑色的背影,并没回头。
“丢包那件事,我去警局报了案,现金不多,副卡也丢了,所以我想还是和你说一声,你不要忘记去银行挂失。”
“知道了。”
我在原地站了会儿,觉得自己似无趣的小丑,就返身下楼。
坐在昂贵的沙发上,我突然有点泫然欲泣的冲动,但眼眶湿润的那一刻马上又止住了,像是训练有素的条件反射。
金黄色的夕阳从落地窗投射进来,照在我的耳环上,没有风,耳环投在墙上的黑影子一动不动,像两枚小小的生了锈的钉子,把靠在墙上的薄薄的我钉在这里。
我逃不掉了。
厨房响起“乒铃乓啷”准备晚餐的声音,有饭香飘溢出来,不知为什么,大米的清香总令我感到生理层面的惆怅与孤独。
我想到从前。
大学第三年,课业轻松许多,我的一个堂兄脱离了原来的公司出来单做,初出茅庐建公司很难,我空了也去那里帮忙,认识了许许多多三教九流的人,沈宗建也是在那时候认识。
他当时是本市被众人看好的商业新贵,摸爬滚打数年终于有了自己庞大的资产,堂兄不知怎的认识了他,一开始只是商业上的交往,后来在他坚持不懈的交际攻势中有了更深的交情,就把我正式介绍给了他。
我在学生时代不是没有过暗恋的男生,但也仅仅止于在放学路上远远地跟一段路。看着他一路拍着篮球回家,汗从头发里流出来,流进衣领里去,好看的小腿细细长长,底下是一双巨大的运动鞋。
仅此而已,我不敢多想。
从未有过“想与他发生一点人生交集”的冲动,自己也觉得太没可能。
我按既定路线考了钢琴、加了分、进了名校,而那些闪亮发光的校草篮球队长们揽着漂亮又开朗的女生嘻嘻哈哈地迈向三流高校。人生有短暂的重合,又迅速岔开。
我当然也知道父母绝不会答应——“不三不四的人,你少和他们在一起玩”。
从小到大听的最多的告诫就是如此,也据理力争过:“人很好啊,就只是成绩不是太好。”
但还是被打了回去:“你要同有前途的人交往。你别看那些男生长得好看,会打点篮球,有点小聪明,就迷得不得了。他们以后又有什么出息。
“你太小,只知道迷恋那些表面的,你说我们庸俗也好,钱握在手里才是实在。你还是小说看太多了……”
而沈宗建就是父母心中“有前途”的人。
我不敢违逆父母的意思,况且当时的自己也听不出父母理据中的破绽。
现在想来,我需要为自己的悲剧负责。
“钱固然重要,那么爱呢?”
如果十年前的我想到这一层,质问父母,我的人生会有改变吗?
不过,当时我也以为是有爱的。不,不是纯粹为了钱,虽然有钱的男人总是有魅力可以吸引到女性,钱永远是衡量爱的最直观标准。但我还是抱了所有女性对于婚姻的天真幻想。
结婚前几个月,我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甜蜜火热如每一对新婚夫妻。
然而有一天,在数不清第几次踩着磨脚的高跟鞋陪他出席某个高等宴会后,我回到家坐在沙发上开完笑道:“我好像不是你的妻子,仅仅是一个舞会专用女伴了。”
“难道不是吗?”他松开领带。
“什么?”一瞬间我觉得自己没有听清。
“我说,难道不是吗?”他笑了,让我毛骨悚然。
“你堂哥的算盘打得不错……”他走进卫生间,声音像从遥远的地方传过来。
“……拼命让自己的妹妹同我结婚,结为姻亲,他多聪明,对他有百利无一害,最后无非想入主我的公司,吞我的股份……”
“什么?”我记得我第一次感到浑身冰凉。
“但是……”他开了水龙头,声音变得隐隐约约,“他搞错了。我又不是傻瓜。”
我就坐在现在坐着的沙发上,好像过了一个世纪。有一条滑溜溜的蛇窜进了脊背,冰凉地顺着我的骨节一节节往上滑移,最后紧紧地攫住了我的脖颈。
沈宗建从卫生间里出来了,甩了甩手,轻描淡写地补充道:“对了,和你说一下,以后你去宴会,不要吃那么多东西。
“这是礼仪,是规则,盘子里的食物不要放满,你如果饿,在去宴会之前吃点东西填肚子,懂吗?”
我不懂。
当时我恸哭一整夜。
恨自己的堂兄,信誓旦旦打包票,在父母面前尽力推销,拍足胸口为他的人品担保,但最后却推我进这样一个深渊。
他是冷暴力的高手,我无计可施,只能在光鲜亮丽的生活外壳下被榨干了生命的活水。
如果连自己的亲人都不可靠……
我开始变得麻木。堂兄最后被沈宗建整得倾家荡产,我也不说一句话。
我当然知道堂兄也恨足了我,但他不敢言语,最终出国躲债。如果他敢说“你怎么不顾着兄妹情深——”之类的话……
每次想到这里我都会笑,笑出泪来。
不是没想过离婚,但一旦提出,沈宗建只会笑道:“这你想也别想。”
“凭什么?”我一开始天真,知道他需要粉饰太平的完满家庭做他事业的后盾,以为抓住了把柄。
“你离婚后怎么生活?”他甚至不抬眼看我。
“你从未工作过,你以为现在出去还是你的天下吗?年轻人生龙活虎,你找不到一席之地。
“你的父母呢?会同意吗?在那些老一辈人眼里,维持婚姻的和平、表面的和平也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我登时词穷。父母亦来劝我:“你在家里当惯了太太,出去被人呼来喝去做些繁琐又低等的事,你做不来。”
“可是……”
“你生活无忧,我们二老也沾你的光,老来享福,请你也替我们想想吧——你爸那点退休工资……”
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被砍断了所有后路。我曾经的那些同学早早地进入社会打拼,真刀真枪与残酷现实肉搏,练就一身本领,我发现自己的话题老早就远离了她们的圈子。
我被孤立了,被镀了金的破铜烂铁圈禁在一座幽灵花园里。
想到这里,我觉得快呼吸不过气来,闭着眼睛喘了几口气。过了一会儿,我终于鼓起勇气,拿起手机发了一条短信。
“嗨,明天有空吗?见个面吧。”
语气如此轻巧,仿佛灵魂脱开了我苦痛的身体,化形为另一个人生中的另一个人。
7.白驹
摩天轮的包厢缓缓上升,整座城市在视野里被一格格地向下拖拽。
我望着对面的梁晓枫,她又紧张又兴奋地频频转头,四处环顾,蝴蝶耳坠在凌空摇晃、扑腾,仿佛有了生命,等待飞至蓝天。
城郊海边的游乐场已经是过时的休闲场所,沿着沙滩的一排店铺也关得七七八八,只有几家烤肠和冰淇淋店还勉强维持生计。有细胳膊细腿的小孩在沙滩上蹲着,埋头堆沙子城堡,全神贯注。
摩天轮颇有一定年岁,运作起来“咔咔”作响,每升一格高度就像强迫老年人活动一次生锈的骨节,摇晃僵硬,牵一发动全身。
我看到梁晓枫的手腕上有一个显眼的淤青,因为被手镯遮挡,所以在刚才提手撩刘海的时候才露出来。
我没多想就问了句:“这里是……”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怎么啦?受伤了?”
她立即显示出窘迫的神气:“哦没什么。”下意识缩了缩肩膀,让衣袖伸展盖过那段肌肤。
她岔开话题:“我在这里住了好久,都不知道这个地方。”
“我爱乱逛,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我都去过,”我开始满嘴跑火车,“那你知道每次我出来玩,看到美景,最遗憾是什么?”
“什么?”
“没有相机!只能靠我的——”我用手指指睫毛,开合了两下,“只能靠我的视网膜成像,保存在这里。”我敲敲后脑勺,仿佛那是一个存储硬盘。
“所以,多可惜,否则我可以把我去过的稀奇古怪的地方都翻出来给你看。”
“你可以描述给我听,”梁晓枫笑起来,“我送你一台。”
今天天气晴暖,流云透明,四下无风。我们在城中高空,被一间狭小透明的包厢安心地包裹着,像是从日常生活中凭空划破一个口子,逃到了另一个世界。挣开了所有人的视线,褪去了与生俱来的责任。
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咔”的一声响声。
“糟糕。”
“怎么了?”梁晓枫下意识抓住我的双手。
“应该是停电了,机器卡住了。没事,等等就会好。”
“啊,好吧,”她半信半疑,将手迟疑地收回来,拍拍胸口,像是要借外力按压让如雷的心跳平息下来,“不会掉下去的吧?”
我突然觉得她很可爱。
双脚脱离了现代社会,在这无依无靠的高空中,我们原本的地位与力量被倒置了。
无论她的名牌包里有多少钱、纤细手腕上悬挂的手镯有多昂贵,此时此刻,她只能全身心地相信我,她也毫不犹豫地将恐惧袒露给我。
渺小的我,被短暂而强烈地需要着。
“没事,不会,”我弓着腰站起身来,想要坐到她的那侧,“要不你拽着我,如果掉下去了我给你当人肉靠垫。”
话还没说完,我感到被一股物理冲力狠狠推了一把,径直向前摔过去。摩天轮重新启动了,所有包厢都被突如其来的机械动力甩得前后猛烈摇晃。
我感到鼻梁重重地磕到了铁质座椅,一股热流涌出来,哇,真丢脸。
“我的天,”梁晓枫从侧面抱住我,将我架回座椅上,“摔到哪里没有?”
“没事没事,我没事,”我摇摇手,抬头的时候看到对方白色套装上蹭到了我的血迹,“哎你的衣服。”
她看了一眼,没有在意,从包里拿出纸巾,小心地帮我擦拭血渍,然后将纸巾拧成一个细长的条状,轻轻地堵上鼻孔。
那单侧座椅可能只能容纳一个大人和一个小孩,我们的距离过近,我可以看到她的睫毛,纤毫毕现。
她的温热鼻息混合着身上的香水,像潮水温柔地一记又一记抚着海岸一般,汩汩地摩擦着我的脸。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面红。
从摩天轮下来,我们如同劫后逢生,玻璃闸门打开的一瞬间,我们都大笑起来,引来路人侧目。
“怎么会,每次和你在一起,都会出现意料之外的事?”她往前迈了一大步,转过身来倒退着看我,笑脸盈盈,毫无责怪的样子。
“可能是你的‘意料’范围太狭窄了呗,”我对答如流,“所以任何事都会出乎你意料。”
“哈?”她没想到这个回答,突然注意力被转移,“喂快看,那只海鸥,那只海鸥,把那个人手里的三明治叼走了!”她惊呼起来,如见魔法,以为亲眼目睹迪士尼动画成真。
“海鸥一直是很可怕的物种,”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别以为它们看起来很可爱很温顺,其实攻击起人来甚至会啄伤人的眼睛。”
“什么?真的?”她瞪大眼睛,但不是质疑的态度,而是在细想。
“好像我确实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海鸥。在我印象中,”她举起右手,在空气中画了一个框,“就是一幅画里,用两笔画出来的弯弯的线条,代表远处的海鸥。”
我大笑:“你们城里人,就是没见过大海,却画过大海。”
她盯着我,仿佛我说了什么颇有哲理的话。
“你知道吗,我之前还看到过海鸥大摇大摆走进便利店,毫无障碍地把一包薯条偷运出来。”
她嗤笑出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我大言不惭:“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她突然噤声。
夕阳晚风把她额发吹得四散,余晖斜斜地打在她面颊,金粉银粉洒在她的睫毛上。
那簇粘在她套装上的血渍氧化了,从鲜红褪色成了暗黄色,像用细线缝制的一朵衰败的小花。
她缓缓地说:“我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