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红岨招凤刊于小说月报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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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辆超豪华型黑色福特房车,在山间公路上小心翼翼地缓缓行驶。宽大的真皮沙发上,半坐半躺着大腹便便的胡天佑,怀里半偎半抱着一个鲜得像朵花儿、嫩得像个果儿的女孩子,酥胸半裸着,挑不出半点瑕疵的迷人笑脸上,红唇微噘,嗲声嗲气地娇嗔:“干爹你可真坏呀,人家嘴里现在还有味儿!”

  被称作干爹的胡天佑哈哈一笑,电钮一按,用对讲系统问前边的司机:“快到没?”

  “再有十分钟!”司机回答。

  胡天佑亲一口怀里的酥胸,示意穿好衣服,自己也坐起来穿鞋子理头发。

  胡天佑是个兴趣爱好非常广泛的成功商人。喜收藏,凡奇石奇树古玩字画无不搜罗;爱好书法,有一笔好字,还弄了个省书协理事的头街,既有钱有势又风雅倜傥。另外一大嗜好,就喜欢粉嫩嫩的小姑娘,光干女儿就认了三四个。

  此行他是为精心打造的皇家园林项目搜罗奇石异树的。

  司机小罗告诉他,家乡一带有个红岨崖,崖壁上长着一排春天开白花、秋天结红果的歪脖儿树,形态很怪异,听老辈说过去曾被当神树烧香磕头敬拜过。一下激起了胡天佑的好奇,这不,兴致勃勃带上他最小最疼的干女儿,风风流流来探宝。

  但凡他看上的,还没一样能从眼皮子底下溜过去的。他皇家园林里的奇花异草怪树,被省内最知名的植物学家赞为胜过省植物园,堪作未来植物学科研基地,已成为各界名流各路权贵争相认购的顶级商住楼盘。

  只是,精明的胡天佑依据他敏锐的市场洞察和判断,认为地产业中商住楼盘开发这种一次性商机,已不具备可持续发展优势,更不符合科学发展观理念,他开始琢磨新的投资和开发目标。

  红岨崖到了。

  胡天佑眼睛一点一点变亮了,最后竟烁烁地闪着光。他对司机小罗竖起大拇指:“好小子,奖你两千!”

  干女儿跳起来了:“那我呢?”

  胡天佑如饥似渴地打量着红岨崖,眼都不眨。腕上那块表一抹:“今儿太高兴了,这个奖你!”

  干女儿双手捏表惊喜得尖叫着雀跃。这可是几十万哪!

  胡天佑却捧着挂在脖子上的相机,咔嚓咔嚓地拍照。取景框里,那一溜儿几棵形态古怪的歪脖儿树,在他飞速转动的脑海里,变幻成了别样的风景。

  红岨崖上斜伸着几棵歪脖儿树。碗口粗的树干糙糙的铁黑着,粗细不一的枝枝杈杈斜刺着伸向半空,像一把把缺了半边的油纸伞,飘飘摇摇苦撑着,遮不住雨,挡不住风。

  春天来了,它们开一树树的白花,粉粉的,远看像团薄薄的云絮,给红岨崖营造出点烟霞锁腰的意境,很招眼。一到秋天,挂出满枝的小红果,那样晶莹剔透的红果果,密密实实,像一片红云,招惹得喜鹊麻雀一拨拨飞来。

  崖下停着一大片小汽车的大院里,就落一层的红鸟屎,在水泥地和车身上,印出梅花般的大小写意。

  红岨崖没有九十度的垂直,也总有七八十度的陡峭,棕红色的砂岩上寸草不生,却于突兀的崖壁当腰一条横向裂缝里,向外矗了这一排七八棵歪脖儿树,春花夏荫秋实,成为当地一景,叫“红岨招凤”。

  外人瞅着一拨拨飞来飞去的野雀,撇着嘴笑:“还招凤呢!”

  红岨崖下过去是红岨寺,香客络绎香火缭绕,是方圆百十里还愿祈福的首选。现在则是红岨崖镇政府的大院子,中间矗着栋宽敞明亮的五层办公大楼,前院一个大花园,后院一个停车场。停车场紧挨红岨崖,红岨崖上那排斜伸着的歪脖儿树,就成了天然凉棚。

  红岨崖上面是红岨崖村。

  红岨崖村三百多户一千五六百口,叱家和霍家各占一半,都是老户,两姓之间多有联姻,见面打招呼从不称名道姓,多以“亲家”相称。便在过去的灾荒岁月和斗争年代,红岨崖村都一没饿过肚子,二没撕破过脸。

  富足与和睦曾是红岨崖村的骄傲。

  老辈人就说:“红岨招凤,明白了吧?这就叫风水!”

  姑娘不对外,房子半边盖,婆娘帕帕头上戴,汉子吃饭蹲下来,说的就是红岨崖村。

  如今的红岨崖村,小伙子大姑娘都出门打工,一打工就不想再回来。一些俊俏点活泛点的姑娘都嫁给了外省外县外乡外村,村里的大小伙说个媳妇就有点难了。庄稼不值钱了,种庄稼必需的一切却越来越值钱,一年一个价,年年都在涨,土肥地壮的红岨崖村,除过没力气外出打工赚钱的一干子老弱病残,很少有人侍弄地了,出现了一片一片的撂荒地。

  老支书霍解放背搭着双手数片儿转,数了二十一块撂荒地,有进城务工后再不闪面的,有县城买房举家搬走了的,有忙着做生意跑运输提起种地就撇嘴的,硬生生把这些撒把种子就能打粮食的上等地,荒草长出来半人高。

  霍解放皱巴着脸躁:“天爷,赶紧来场年馑,快让这帮龟儿子尝尝饿肚子滋味!”

  叱明义瘸着腿一拐一拐从地里拔草回来,问:“亲家,又看不惯谁了?”

  霍解放唾沫星子一溅一溅:“我刚转着数了一圈,统共二十一块荒地。又多了两块!这一帮败家子!”

  叱明义龇着牙嗬嗬嗬笑:“亲家你就省口唾沫罢,你还当是咱的世事哩!没见楼堡子镇的工业园区?四五个村子上千亩好地,连齐腰的庄稼都翻埋了,碗口粗的果木树,成片成片挖了。花恁多的钱,又修路又架电又引水,咋?铁栏杆围七八年了,成年喊招商,商没招来一个,地荒得光长柴草了,这你骂谁?”

  老支书霍解放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咳儿咳儿直叹气。

  叱明义把怀里那抱青草地边一撂,俩人坐下,各自摸出包烟,叱明义的是一包磨砂猴王,霍解放的是一包硬盒芙蓉王,叱明义就把自己的装起来,一把夺过芙蓉王,一人抽一支,剩下装进兜里。

叱明义嘿嘿笑:“谁叫你女婿比咱儿官大?不吃白不吃!”

  霍解放和叱明义,自打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就在红岨崖村搭档了半辈子,一个当贫协会主席,一个就当贫协会副主席;一个当村支书,一个就当副支书。实行责任田后,双双老了,许多事玩不转,就都退下,把位子腾给了年轻人。霍解放侄女霍凤云嫁给叱明义侄子叱开放,两家就成亲家,加上叱明义儿子叱云又是霍解放女婿上官睿手下的两办主任,关系就亲上加亲好上更好,老哥俩平时无话不说。

  霍解放一边吸着烟卷一边问:“亲家,你说这是咋想的?楼堡子要这没那的,交通又不便利,咋就能整那么大个工业园区?有啥工业做?谁没脑子,会来这里做工业?”

叱明义说:“亲家,你要真闲的慌,走,帮我拨草去。”

  叱明义两个儿子,老大叱雨在美国读完博士留下了,两个孩子连中国话都说不顺溜;老二叱云在红岨崖镇做两办主任,媳妇同霍解放女儿霍一圆在县妇联,家里只剩老两口。他一生看重土地,巴掌大一块都要精耕细作。人上了年纪心却不老,怎么劝都不听,两个儿子一合计,把责任田都栽成了红叶李,想断了老汉种地的心思。可叱明义闲不住,天天往地里跑,不是拔草就是壅土,要么就修枝剪叶。谁笑他,都说:“咱一辈子就这土命么!”

  两人正起身要进地里,见一辆白色越野开过来。霍解放远远认出是女儿霍一圆的车,站在路边迎。霍一圆在县妇联上班,隔三岔五回来给霍解放送烟送酒送米送面。车到跟前,打个招呼,隔窗扔给叱明义一包烟,说:“中午参加婚礼拿的。”就招呼她爸上车回家。

  霍解放说:“搁从前,当官回来,要把马牵着走进村的。不坐!”

  霍一圆呵呵一笑:“我没当官,开车回呀!你当了半辈子村官,大小是个官哩,就走着回!”

  叱明义嘿嘿嘿瞅着霍解放,说:“咦,嘴咋不快了?”

  霍解放也笑了,跟着个车屁股走了。

  霍解放回到家,霍一圆正和她妈坐在院子葡萄架下拉家常,面前石桌上摆满了烟啊茶啊酒啊肉啊一大堆。见他回来,怀里一抖拎出件衣服,拉着他非要试。霍解放假装生气:“又胡花钱!”心里其实美滋滋的。

  一圆是他四十岁才得的老生女,人长得乖,嘴生得甜,从小到大没让他操过一点心,生过一次气;女婿上官睿又上进又孝顺,爸长爸短地不见外不生分;外孙女上官欣怡在读大学三年级,说正在复习考研。一家三口,都是霍解放心里头的得意,面子上的荣光。

  衣服试了,霍一圆给霍解放沏了杯酽茶,说:“爸,我今回来替我哥跑腿。他一个朋友看上了崖上那几棵树,想买,要你给说和。”

  霍解放咚的把杯子往石桌一镦,吓得正低头摘菜的老婆一惊。

  霍一圆就笑:“爸你这脾气得改一改了。都啥年代了,你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也不怕气出个病?”

  霍解放说:“他龟孙不来,把你当枪使?不管!”

  “好好好不管就不管。你喝你的茶,我跟我妈去做饭,一会儿上官睿也回来吃。”

  霍一圆她哥霍一方,是老支书霍解放唯一的儿子,父子俩见面三句话就崩,谁都不让谁。老支书看不惯霍一方的张扬,霍一方气恼老支书的一根筋,气得一圆妈戳了这个戳那个,恨不得提桶水浇湿一老一小,看还迸不迸火星儿。

  霍一方原是县信用联社的一名职工,媳妇在妇幼保健站上班,是红岨崖村寥廖无几的双职工,让霍解放很有面子。可霍一方不知珍惜,吊儿郎当把个事不当事,后来竟把工作辞了。如今挣了两个臭钱,烧得跟炭一样红,开的是大奔,戴的是劳力士,抽的是软中华,喝的是茅台五粮液,银行里却欠着一屁股债。

  霍解放还生着霍一方的闷气,上官睿就一边接听着手机一边走进院子。打了招呼,一看石桌上的茶叶茶杯,笑着问:“爸这茶香不?”

  霍解放呵呵笑着:“香!”

  “这是极品金骏眉,武夷山桐木关产的,一斤几万块!”

  “就这?个茶叶?”霍解放眼瞪老大,“你买的还是人送的?娃,咱可不敢……”

  上官睿打住了老丈人的话匣子:“在咱家,只有我哥霍总才喝得起这茶!”

  霍解放就扯起嗓子朝屋里喊:“一圆!一圆!”

  霍一圆一出来,霍解放就指着石桌上的东西问:“这谁买的?谁买的?”

  霍一圆斜一眼上官睿,上官睿把舌头一吐,进屋去见丈母娘了。霍一圆冲他背影嘟囔句“多嘴!”转身去哄她爸。

  “爸你别总躁烘烘的!这些年你抽了不少喝了不少也吃了不少,哪一样是我俩能经常买得起的?还不都是我哥叫我送回来的。别把人家的好心当驴肝肺!”

  霍解放哗地把杯中茶水一倒:“这茶我不喝,喝不起!还以为你孝顺,原来是借花献佛!”

  气得霍一圆大声叫起来:“你不喝别倒啊,两万多一斤哩!妈,妈,你瞅瞅我爸,还讲不讲理了?”

  一圆妈早听到了,颠儿颠儿出来,骂:“老驴犟了一辈子,还没犟够。福享的烧了?给你吃了喝了还不落好?一圆,给你哥说,一根烟一口酒都别给买,你叫他烧!”

  老支书霍解放就一声不吭了。

  呼噜呼噜吃着煎汤面,却问女婿上官睿:“那个歪脖儿树,谁要它弄啥?”

  上官睿一头雾水,拿眼睛直看霍一圆。

霍一圆就说:“我哥说一个朋友看上了红岨崖那几棵树,想出钱买,说要当风景树。”

上官睿转脸问老丈人:“听说这几棵树上百年了?”

  霍解放说:“怕不止!我小时候,崖下还是红岨寺,寺后一潭水,水从崖上长树的石缝流下,说是神水,能祛百病;说树是神树,能驱百魔。人到寺里烧完香许完愿,都要到寺后去给水和树磕头。说也真怪,那时这几棵树这么粗,六七十年过去了,现在还这么粗,好像一点没长。”

  上官睿端着饭碗沉思半天,说:“这事恐怕没那么简单,先别声张,我了解了解再说。”

  回去的路上,上官睿心里一直琢磨这事,越想越觉有文章。

  作为红岨崖镇党委书记,他已经来了七八年了,对各村不说百分之百了解,起码也有百分之七八十的熟悉。红岨崖镇是个典型的农业镇,多数村子靠天吃饭,在全县算经济落后镇,除过红岨崖村等少数几个自然条件稍好的村,主要经济来源一是种地二是打工。种地现在刨去种子化肥农药耕种碾打的花销和劳动力成本,基本上是负收入,用农民的话说,种粮还不如买粮吃划算。但凡有力气有门路有本事的青壮劳力,都没人愿意种地,非种不可,也都是种子一撒只等着收,很少花心思费力气。

  上官睿由县老干办副主任的闲职,升任镇党委书记赴任红岨崖镇后,关系密切的几个哥们都替他打抱不平:

  “这么个烂摊子给你,小伙子,你亏了!”

  “任重道远呀伙计,日子不会好过!”

  “你呀,心太实,明显是停摆么!我都替你冤!”

  “不说了不说了,显然工作没做到位,这你怪谁?”

  上官睿心里自然不是滋味。花了那大力气下了那多功夫,用几年时间挣了个党校研究生学历,逢年过节大事小情比谁都跑得勤跑得欢,该找的找了不该找的也找了,该跑的跑了不该跑的也跑了,连霍一圆都笑话他是第一大尖脑袋。都说的好好的,到头却这结果,怪只怪自己表现得还不够。不过他还算对自己有信心,不信铁树开不了个花。组织部长拍着他说:“组织相信你能让红岨崖镇旧貌变新颜的。”他还心劲很大地说:“决不辜负组织信任领导重托!”

  可七八年过去了,除过村村通工程让各村的路不再雨天泥泞旱天扬尘;除过村村靓户户净工程,让生态环境和卫生情况有了很大好转和改善;除过被迫无奈地努力搭建劳务输出平台,送一大批一大批青壮剩余劳动力,一拨拨去往全国各地打工挣钱……红岨崖镇并没发生实质性变化。一村一品没落到实处,苹果村由于品种落后管理粗放市场饱和价格低迷,树都被农民连根挖了;柿子村里的柿子,挂在枝头红彤彤一片,农民摘都懒得去摘,烂一个啪掉到地里,烂一个啪掉到地里。就连唯一的一个企业砖瓦厂,都由于设备陈旧技术落后销路不畅倒闭了,至今还没恢复成耕地,被大会小会作为典型点名批评。前几年,上官睿东奔西跑,调研考察论证,想利用红岨崖丰富的红砂岩资源建一个新型建筑装饰材料厂,折腾来折腾去,牵扯到土地环境折迁安置一系列复杂问题,最终不了了之。

  上官睿有劲没处使,憋着一肚子的不服气,成天眼珠子骨碌骨碌转,就想着能树一点儿政绩,能挽回一点儿面子。

  从红岨崖村到红岨崖镇政府,就一道斜坡的距离,总共不到两三里路。上官睿一进镇政府院子,就看到了霍一方的那台北京奔驰ALG。

  霍一方架着个二郎腿,正坐在上官睿的办公桌后眯着眼吸烟,一手搭在桌上,指头敲得玻璃台板嗒嗒嗒响。见上官睿进来,说:“真是衙门好进官难见呀,我一包烟都快抽完了。”

  上官睿接道:“要知道你来,我就再陪爸多骂你一会儿,让你抽一条烟过饱瘾。”

  嘻嘻哈哈打了会儿趣,霍一方要上官睿帮忙移植崖上的那排树。

  上官睿说:“这事有难度!”

  霍一方嘴一撇:“给谁都想打官腔?有啥难的,不就是个钱么,你给个数,多少人家都不会眨一下眼!”

  上官睿点了支烟,眼睛在烟雾后边瞅着一身名牌的大舅哥,试探说:“十万?”

  霍一方从椅子上站起来,边笑边说:“哥做事会亏待你?不说了,二十万,你看着办!”说着就要往外走。

  上官睿一把拉住他:“这事我怕做不了主,你得等我话。”

  霍一方的大奔刚出院子,上官睿就打电话叫来叱云,给他分派工作:一、弄清红岨崖上几棵歪脖儿树到底是什么树,树龄多大,有什么用途;二、摸清霍一方在给谁买这些树,什么来头,什么背景,要这些树干什么用;三、搞清这些树长在红岨崖村谁家的地畔下边;四、咨询长在红岨崖上的这些树,崖下是镇政府,崖上是红岨崖村,应归属谁;五、咨询林业局,几棵树能不能买卖能不能挖移。

  他要叱云一一记下,拿过来看一遍说:“你亲自去了解,要快。记住,这事眼下只有你知我知,谁都不能告诉,包括你媳妇!”

  叱云从笔记本上撕下那页纸,叠好,装进贴胸的口袋。又拿起笔记本逆光照照,连撕两张空白,撕得碎碎的扔进纸篓,拍着手走了。

  上官睿又点上了一支烟。其实他正在戒烟中,血压血脂都高了,主动脉粥样硬化,医生警告再不戒烟,发生心脑血管危险的几率会直线飙升。女儿电话吵,短信劝,监督;一圆当面说背后骂甚至威胁,都强逼着他戒烟断酒。没有办法,他只好忍痛割爱。可今天,他却在破戒。

  霍一方他们是生意人,生意人要的回报率。花这么大价钱买几棵扭七歪八不成材料的老树,这里头肯定有大文章!

  那道石缝里,有他们想要的宝贝?

  这些歪脖儿树,是什么稀罕?

  霍一方浪迹商海这么多年,漫说七八棵七扭八歪的歪脖儿树,就是一抱粗的古柏,几人合围的老槐,他也开不出这十分之一的价!前几年他瞄上楼堡子一户人家藏的那尊铜佛,高有三尺围约九寸,那家人老实巴交不识货不懂行让他开价,他先开了三千,那家人让再加,他便一百一百慢慢往上加,最多加到一万一,就死活不加了。上官睿问他,这佛一倒手,你能卖多钱?他一笑,竖了两根指头。上官睿说,两万?他斜上官睿一眼,你这么小看我?至少二十万!上官睿就瘪着个嘴,一脸的鄙视,你们生意人,心就这么黑?霍一方脸板得平平地说,在商言商,跟心黑不黑无关!你也就只能当个尿罐罐(小官),做不了大生意。

  据说后来霍一方一倒手卖了六十多万。他给亲亲的妹夫都不说实话。

  你说这里头,没有大文章?

  上官睿心里有点小激动。七八年了,他这个红岨崖镇党委书记,一把手,工作上没起色仕途上不得志,窝窝囊囊平平庸庸,人前说不起话背后挺不直腰,心不甘啊!意难平啊!这一次会不会是个机遇?能不能做成个事情?

  上官睿坐卧不宁地等待着叱云的消息。

  他不能亲自出面,那样很容易走漏风声。要让霍一方知道了他在打探、摸底,不要说亲戚难做,事情都会变得非常复杂微妙。以霍一方多年来织成的关系网人脉链再加上他的商人手段,上官睿知道,他能立马被架空,连说一句话的权力都没有。即便不架空你,事还让你管,但你就说了不算只能是个傀儡。

  他也不去打电话催叱云。叱云是他一手提拔的,是心腹,百分之百言听计从,人心细点子多,办事放心。你不催他,他只当是你交待了个要办、要办好的事。你要催他一两次,他就会当成个大事,就会有想法生联想,心就会不静。你要沉不住天天催天天问,他就会生疑惑有想法;生了疑惑,就会寻找解惑释疑的路子;一寻路数,就一定会节外生枝。

  上官睿官场混迹多年,自认懂得人心也能知人善任。因此即便坐卧不宁,都没给叱云打过一个电话。中间叱云倒是来过一个电话,汇报说其他问题都基本弄清,他正带着拍的照片、录的视频、采集的标本往省城赶,去省植物研究所找相关专家确认树种。

  上官睿心想:这小子果然得力。

  嘴上却淡淡地说:“知道了,注意安全。”

  叱云第五天上午赶上班,准点进了镇政府大院。他先在办公室处理了一会儿事情,瞅上官睿办公室没人了,才拿着一份需要书记签字的文件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上官睿接过文件,大致扫了几眼,正签着字,叱云小声说:“重大收获!”贴身口袋掏出一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字,放在正签字的文件上。

  上官睿拿起来就看:一、红岨崖上的几棵树,经省植物研究所三位资深植物学家通过看照片、视频和标本,一致认为其属未被发现、树龄古老、截止目前尚未被国内外列入植物分类名录的无名树种,是重大发现,几位植物学家激动万分,强烈要求实地考察。二、霍一方在给省城一位名叫胡天佑的富商出面购买这些珍稀古树。胡天佑是省城著名的天佑房地产开发公司、天佑建筑公司、天佑投资有限责任公司、天佑艺术品投资交易公司等十一家公司的董事长,省人大代表、省政协委员、省企业家协会副主席、省收藏家协会副主席、省书法协会理事,头衔非常多。他目前在建的皇家园林项目,是一个集别墅、商住、园林为一体的高端地产,里面已经移植的奇花异草、南北林木,蔚为大观。连几位植物学家都啧啧咋舌,说皇家园林比省植物园更具植物科考科研价值,是大手笔大眼光。三、红岨崖古树上边的承包地,户主是叱开放。四、经咨询土地局、林业局,均回复红岨崖上的古树,属国有。五、原则上,无论集体和个人砍伐买卖林木,均需依法向林业部门提交申请,获批后才能砍伐买卖,否则违法。

  上官睿一拍桌子:“漂亮!”

  离开座位,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两口,边转圈圈边说:“叱云,有事干了!要干大事!”

  上官睿后脚刚进县委书记办公室,霍一方前脚就踏了进来。书记哈哈一笑:“你俩约好的?到底郎舅亲啊!”

  霍一方沙发上一坐,跷个二郎腿,脚一晃一晃的:“刚好咱仨对面了,我觉着是天意。李书记,这么多年我可没给你添过一点麻烦,今天巧了,我就求你个人情。给我妹夫挪个窝,调进城算啦,都老大不小了。”

  李书记看霍一方一眼,说:“那他多少也得给我做点事出来,让我能说得起话啊!”

  李书记比上官睿还小两岁,又是当着妻哥的面,上官睿就讪讪笑着说:“我无能,辜负书记了!你们先忙,我一会再来。”

  出了书记办公室,上官睿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来时的那份兴致勃勃一扫而空,心里有点凉。他忽然感觉自己就像个受惯指责的顽皮孩童,好不容易找到个能博得赞扬的机会,却感到能力不够,沮丧着急却一筹莫展。

  凭感觉,他知道霍一方今天找书记,肯定和他一样,都是为了那几棵树。

  两人为同一件事来找,一个要东,一个要西;一个头脸大后台硬人脉广,一个位卑言微,结果会怎样?上官睿感到了一股强大的压抑。他咬着牙,飞速地转动着脑子。

  能不能找新闻媒体,把红岨崖发现珍稀树种的消息一发,先声夺人造成舆论,断了霍一方他们的后路?这样做是要冒风险的!这么大的事情不先向顶头上司汇报,背着他私自咬耳根动心思,你还想不想混了?上官睿还没到破罐子破摔的地步!怎么办?他想起了老同学铁哥们儿林业局长衡致远,电话一打,人在办公室,就急匆匆赶了过去。

  衡致远一听,两只大眼瞪得像铜铃:“不会吧?那几棵树我见过,明明像沙棘么?”

  上官睿也疑惑了:“会不会是专家看走眼了?毕竟看的不是实物!”

  “我看也有可能!”衡致远说,“要不有时间请专家来,给个结论?”

  上官睿就把霍一方怎么叫霍一圆寻她爸,又怎么寻自己,今天又来找李书记的事说了一遍,还把叱云了解的一些事情简单介绍几句,说:“这事怕等不起,夜长梦多!”

  衡致远听完,沉吟半晌,说:“哥们儿,看来这是一道浑水呀!”

  上官睿就定眼瞅着衡致远。衡致远把脸躲在烟圈后面:“要我,就躲远远的!那头是你妻哥,牵扯着你的家庭;这头是顶头上司,关系着你的饭碗,你自己掂量。”

  上官睿没了主张。

  这时,手机在腰里呜呜地震动,拿起一看,马上接,一边答应一边给衡致远示意,出门走了。

  来到李书记办公室,果然问红岨崖的那几棵树。上官睿就把事情前前后后详细说一遍。

  李书记看着他的眼睛,半天没说一句话。

  上官睿忽然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嘴巴。心里悔得肠子发青,脸上就现出了尴尬,没话找话说:“事情就是这样。”

  李书记收回了目光,面无表情地说:“那就到这吧,我还有事。”

  上官睿被下了逐客令。

  走出县委大院的上官睿,忽然对自己的智商和能力产生了从未有过的质疑,心情一下子沮丧到极点,连几个熟人的招呼都没能周全得体地应付。四十多岁的人了呀,官场也摸爬滚打了近二十年,怎能政治上这么不成熟,看到一点儿机遇就能头脑发热?弱智到向你的顶头上司说自己背着妻哥去摸底,暗里给妻哥使绊子?连待你极好的妻哥你都使阴招,耍小聪明,你想向你的顶头上司证明什么?你想让他怎么看你?他一见面就问红岨崖的歪脖儿树,明摆着霍一方找他就为这事,你连领导的心思意图目的都还没摸清,就先把自个卖了个精光!上官睿啊上官睿,你还睿哩,你分明就是一头蠢猪!跑着叫着撵刀子的蠢猪!现在咋办?嗯?现在怎么办?

  上官睿正在懊恼不已,霍一圆“你在哪?”

  “啥事?”

  “你啥意思?”霍一圆声音很炸。

  上官睿感觉不妙:“怎么了你?”

  “你回家,马上!”霍一圆不由分说挂断电话。

  一见面就吵得电闪雷鸣不可开交。霍一圆兜头盖脸骂他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阴险小人,一句紧接一句,标点都不带,噎得上官睿窝在沙发上一句嘴插不进去。

  这是从未有过的。结婚二十多年了,当初的那些缠缠绵绵深情款款,虽说也被岁月和生活消磨得疲疲沓沓,可两人很少脸红脖子粗。

  上官睿一时百感交集急火攻心,抓起茶几上一个玻璃杯,哗啦摔出一地的破碎。

  霍一圆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冷冷盯了上官睿足足几分钟,转身冲进卧室,呯地把门一关。

  上官睿又气又悔地坐了一会儿,把地上的玻璃渣叮叮当当收拾干净,去推卧室的门,反锁着,站了会儿,叹口气出门返回了红岨崖。路上接了一个多小时女儿上官欣怡的电话,质问为什么要对舅舅阳奉阴违,舅舅对咱们这么好;质问为什么要惹妈妈生气,你想要干嘛?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去给舅舅道歉,哄妈妈开心。

  哄着劝着刚一挂断女儿电话,叱云的就打了进来。叱云焦急地说已经打他电话一个多小时了,让他赶快回来,叱大拿都来闹一上午了,谁也拿他没治。

  叱开放外号叱大拿,是叱云的门中堂弟,霍一圆的堂妹夫。自小不务正业游手好闲,手下一帮子打架滋事偷鸡摸狗的小混混,专门干些坑蒙拐骗的营生混日月。年轻时看上了霍一圆的堂妹霍凤云,穷追不舍死缠烂打,先用各种花言巧语,使各样小恩小惠俘虏了霍凤云的心,却遭到霍凤云整个家族的反对。叱开放深谙擒贼先擒王逮蛇打七寸的手段,先找到霍家说话最管用的霍解放,扑通一跪说:“叔,你是解放我是开放,咱是两代人!两代人就有两代人的活法,你没年轻过?年轻时谁不像个石头,糙棱糙角的?难不成你年轻时就像现在这样是个鸡蛋,东怕撞着西怕摔了?叔,你同意了我和凤云,你就是成人美事哩,大拿一辈子不敬妈不敬爸也敬着你,你要还不同意,大拿这块石头没长眼睛,碰上谁就没轻没重。”手一招,七八个混混一人一个包,烟啊酒啊茶啊糖啊,霍解放面前摆了一溜儿。霍解放瞅着眼前的叱开放,哈哈哈笑了,想起来自己年轻时的愣劲儿,说:“好,大拿,我不说啥了。可有一样咱得把话说在前头,不管你怎么胡作非为,一不能犯王法,二要对凤云好,你答应不?”霍开放咣咣磕了两个头:“叔,我要做不到这两条,提头给你当个尿壶。”可霍凤云他爸却没这么好说话,门一关,咋都不见人。叱开放带上他的一帮小兄弟,门外跪成一圈,一人手里抱一份礼,惹得大人小孩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整整闹腾这么三天,叱家和霍家就都受不了啦,说啥的都有。霍解放找到凤云家劝,差不多就行了,难道要等把娃给你抱来,把老霍家的脸丢尽了你才答应?霍凤云她爸她妈牙一咬脚一跺,只好答应。

  前两年叱大拿倒腾煤很发了一笔,光房子就买了好几套,把个霍凤云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个开屏的孔雀,把丈母娘丈母爹哄高兴得像个刚下完蛋的鸡,通红着脸四处夸女婿。这几年煤价跌得一蹋糊涂,听说拖了一屁股的债。

  上官睿一进镇政府大院,就看到叱云和维稳办几个人,正围着大呼小叫的叱开放劝。叱开放一瞅见上官睿的车,撇下他们,“姐夫,姐夫”地叫着跑过来。

  “还知道把我叫姐夫?”上官睿下了车,一把搂过叱开放肩膀,“都成老板了,还不注意形象?走,喝茶去!”

  叱开放扭头冲叱云说:“云哥,你得好好跟姐夫学学,你看看人家!”

  还要说什么,被上官睿拥进了办公室。

  叱开放居然知道了霍一方找上官睿要买崖上那几棵歪脖儿树的事,连开价二十万的细节,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姐夫,镇政府才多少年?红岨崖村可是自古就扎在这的。说到天上去,这树也不可能是镇上的!”

  上官睿心里的火苗儿腾腾腾跳,咯哩咯吧燃烧着一个又一个冒出来的念头。八字还没一撇,那头是县委李书记不阴不阳地过问,这边又跳出来个叱大拿明目张胆地纠缠,明天又会来谁?谁嘴这么敞,半个门不把?叱云?霍一方?还是……脸上却一片平静,沉着气说叱开放:“兄弟,沉住气好不好?不要听风就是雨!”

  叱开放哈哈一笑:“姐夫,兄弟这么多年白混了?这么给你说吧,李书记昨晚放了几个屁,打了几个饱嗝,你不知道吧?兄弟要想知道,就几个电话的事,你信不信?兄弟今天来,只讨你一句话:这树你要卖了,钱归不归我?”

  上官睿也哈哈一笑:“姐夫相信你的话,大拿的名头不是白浪的。我只能给你说,我要把这些树卖了,不光你,红岨崖村老老少少一千多口,谁都可以吐我一口唾沫,我不擦不躲!”

  叱开放一听就急了,咋咋呼呼站起来:“跟红岨崖村一千多口有?毛的关系,树是长在我家地下边的,关他别人?事?”

  上官睿也站了起来:“大拿,我给你脸你也得给我脸。你这么口不择言满口脏话,咱俩还能说么?”

  叱开放就不吭声了,坐下来闷头抽烟。

  上官睿趁机说:“你不是不懂道理的人,这树多少年了,你承包地才多少年。再说了,你以为承包地是你的吗?那是集体土地。”

  “姐夫,我就一个农民,只知道两个多一个少,你别给我上课,没用!”叱开放的死娃劲上来了,开始耍赖。

  上官睿基层干了这么多年,啥事没经过啥人没见过,他知道对付叱大拿这种二赖子,霸王硬上弓只能两败,唯一的办法就是迂迴,先哄着把毛理顺,不能叫他上跳下蹿惹出一连串响动。就笑着说:“你没交学费,我白给你上课?想得美!走,陪姐夫吃碗羊肉去。后边的事,真到了那一步,咱们再想办法。”

  叱开放就坡下驴,跟着上官睿出去了。上官睿斜了一眼叱云,叱云招呼几个人跟上去,被上官睿挡了。叱云看着书记和堂弟一前一后去了街道,心里咳了一声,悻悻地回自个办公室了。

  羊肉馆刚一落座,老板马上迎出来,一边掏烟一边招呼:“哟,叱总叱总,贵客贵客。就你和书记?”

  叱开放手一挥:“老三样,要快,吃完还有事!”

  老板点头哈腰颠颠忙去了。

  上官睿浑身的不自在,就夹了支烟抽,让升腾的烟雾罩住自个的脸。他忽然想起不知哪里看到过的两句诗:“行乞贷而无处,退顾影以自怜。”觉得这大概就是在写自己目前的情形。

  叱开放却嘿嘿嘿一脸坏笑:“姐夫,都说你们三天一只鸡,五天一只羊,顿顿都有溜肥肠;夜夜当新郎,天天换新娘,村村都有丈母娘。这顿羊肉,就能交代?”

  上官睿一声没吭,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人,心思却早跑了。

  他在想县委李书记,他在做什么?陪上级领导在检查视察调研,还是在找哪个部局领导或校长谈话?是在同当地的富商大贾谋划项目,还是与他安插在霍一方公司里的“甜嘴猫”在玉女湖畔别墅里颠鸾倒凤?

  玉女湖是一处自然形成的堰塞湖,风景如画,冬天不结冰,湖面水汽蒸腾,仿佛仙境;夏天无酷热,凉风习习轻渗肌骨,是消暑胜地。开发成玉女湖生态旅游景区时,专门建了六栋别墅,装修奢华,配置高端,曾经是招待上级领导、各界名流以及著名书画家的专用场所,现在改成了玉女湖宾馆的高级套房,专门接待游客。可谁都心知肚明,一手遮天的李书记,在山高皇帝远的此方,仍是这里的常客。私下里大家都议论:“他敢顶风?”但明面上没见一个敢说半个不字。

  “甜嘴猫”名叫田琪琪,高考落榜后成为县委招待所里的一名服务员。这女娃长的那叫个特色,让人看一眼心里就会一惊,直诧异这样山干水瘦的地方,会养出这么水灵的女子。就是个木头刻的男人,都会生出亲一亲近一近的念头,再也忘她不了。不知怎么就委身到了李书记的怀里,让他身边的粉黛顿然失色。后来就安排到了霍一方的公司,二十来岁个年轻娃,担任了霍一方公司的副总经理,传说年薪二三十万……

  可他呢?他这个最烂乡镇的最烂书记,却只能抛下生气的妻子,在这里陪一个混混吃羊肉,目的只有一个:稳住他,不要让他上访告状,不敢让他惹事生非。倘若稳不住,弄到去找人大找政协,找纪检委找信访局,那就是你这个镇党委书记的失职,那你就等着头上淋狗血耳朵插刀子。

  要是再闹到他请来几个挂羊头卖狗肉的真记者或假记者,上上下下一咋呼,那你就光等着被当成孙子吆喝吧。他们不怕你没政绩,最怕你惹乱子。不能脸上贴金是你能力不够机遇没来,情有可原;要敢给脸上抺黑,那就是你的政治素养欠缺。

  一个欠缺政治素养的人,你凭啥占我的位子?

  上官睿心里堵得慌。

  吃完羊肉,上官睿去结帐,老板死活不要。

  他生气了:“我啥时吃饭没付过钱?你这是坏我名声!”

  老板说:“不是不是,上官书记,你是叱总的客人,我们咋敢收钱!”

  上官睿把两张百元朝柜台上一撂,转身走了。

  叱开放追出来,把两张钱递给他,见他不要,手一抬装进口袋。

  打发走叱开放,上官睿又下乡检查了一番秋耕秋播和几个重点村的优扶工作,回到镇政府已是晚上。叱云还在等他,一见面就说:“书记,你了解我的,我嘴不会那么贱!况且,叱大拿说的那些,有些情况我根本不知道!”

  上官睿拍了拍叱云的臂膀,长吁口气说:“好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上官睿合衣往床上一躺,心乱如麻。那个蓦然间在心里勾画出来的蓝图,县委李书记的面孔,妻兄霍一方的强势,妻子霍一圆的怒吼,女儿上官欣怡的质问,林业局长衡致远的晦莫如深,社会混混叱开放的死皮赖脸,甚至“甜嘴猫”田琪琪能勾魂的眼睛和盛满酒似的两个酒窝……幻灯片似的在他紧闭了的眼前一一叠闪。闪着闪着,杂揉交汇成一片混沌,变成暗夜里波涛汹涌的海面,黑糊糊黏稠着起伏。

  电话铃的尖叫声惊醒了上官睿。

  乡镇干部得二十四小时开机,每个电话都要随响随接,什么时候都得随叫随到。你不知道哪个电话,就是一个大事,就能决定你的命运。尤其半夜的电话,响一声就是一个心跳。

  霍一方在电话里大呼小叫:“书记大人,你还有心情睡觉啊?一圆胃大出血,医院!我妹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上官睿头嗡地一炸,赶紧跳下床叫叱云:“快!快!一圆胃大出血,你开车!”

  三十多公里的山路,叱云开到了一百迈上官睿还喊慢。医院,霍一方的一个手下早在门口等着,接他直奔手术室门口。

  霍一方被一大帮人陪着,有他公司的,医院的几个头头脑脑。霍一方看他一眼,没吭声。医院焦院长说:“在止血。救护车准备好了,血一止住,就往四医大送,霍总都联系好了。”

  上官睿连忙掏出电话,还在拨号,霍一方说:“别忙活了,李书记那边我替你打过招呼。我派公司的小黄跟你去,钱她带着,不够我再打。你只管把我妹妹照顾好就行。”

  上官睿不敢看霍一方眼睛,喉咙发热地说:“谢谢哥!”

  霍一方“啍”了一声,医院几个头头说话。

  霍一圆被查出来胃癌。

  医生找上官睿一谈话,他整个人被雷击一样,头发唰唰唰一根根竖起来,手脚都冰凉了。他求医生千万不能让一圆知道,也千万不要告诉女儿上官欣怡。医生是霍一方找的关系,表示他会尽全力。

  上官睿不知他是怎么出的医生办公室,怎么下的电梯,怎么到的小花坛。他蹲在花坛的一棵矮松下,眼泪噼哩叭啦往下滚。他的一圆,才四十六岁不到,离退休还有将近十年,这叫他咋办?要是让她知道了,她会不会垮掉?一旦女儿欣怡知道,她能不能承受?自己的父母还有一圆的父母,他们个个满头白发,刚才享了几年的福,能受得了这个打击?

  七八年了,他在偏远的乡镇,经常聚少离多,他没照顾好她,很少尽到一个丈夫的责任。当初,他离开老干局要下乡镇时,一圆苦巴巴瞅着他说:“你们男人,为啥要有那么多野心?不挣钱不当官就不能活吗?咱就做个普通人上上班逛逛公园看看电影,管管孩子孝顺孝顺老人,不是很好吗?”

  他还笑话她胸无大志太小资呢。

  几年过去了,她很少埋怨他的不着家不管娃。倒是他,多把职场上的不如意升迁上的没指望,变成一肚子怨气向她撒,埋怨她哥的不帮忙,指责她不上心,倒好像自个的怀才不遇和仕途不顺都是她的错一样。

  有一年初二全家聚餐,霍一方专门定了酒店,空运来原料,饭桌上扬扬得意地介绍这是什么虾那是什么鱼,这个海参是哪里运回的,哪个鱼翅是谁从国外捎来的。霍一圆啪把筷子桌上一拍,说:“哥你别显摆了!你要真有能力,就把上官睿给我调回城。你一天到晚耀武扬威,让你妹子守活寡,你忍心?”

  霍一方先一愣,他从未见过温婉的妹妹发这么大脾气。接着哈哈一笑,对全家人说:“这事怪我怪我!等我们把手头几个大项目做完,一定把妹夫的事落到实处。眼下先忍耐一下,咱别树大自招风,给人落下把柄,让李书记不好应付,影响咱的大事。轻重缓急,我自有分寸!”

  一时倒让上官睿脸臊得没处搁。

  霍解放为给上官睿解围,就接茬说:“他光认得个钱!钱多少能够?活人才是第一!没人了,要钱能吃还是能喝?吃饭吃饭,别谈这些闲话!”

  谁料老丈人随口说的这句话,却一语成谶。

  上官睿忽然感到无助又渺小。诺大一个人世,居然倾刻之间就没人能够去商量去同他分担。过去有什么事,都是一圆与他一起分担一同分享,今天,他能求助于谁?他拨通了霍一方电话,响了几声,对方就挂断了。再拨,再挂。他想一想,拨通了叱云电话,一直听到“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他又连续拨了副书记镇长副镇长电话,都是响几声后出现“您所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的提示音。

  上官睿隐隐感到,家里有事了。

  不管发生了什么,上官睿都无心顾及了。他目前应该心无旁鹜地为妻子治病。眼下顶顶重要的,就是要稳住阵脚,不能让一圆欣怡觉察到任何异常。

  霍一圆狐疑地瞅着上官睿,在他的脸上搜寻自己想要的信息。医生叫他去谈话,居然这么长时间。

  上官睿温柔地笑着迎接她的目光:“镇上打来电话,啰啰嗦嗦一大摊子烂事,我怕你烦,就下楼去接了。噢,叱云他们说暂时顾不上来看你,让我向你问好。小子,喊着等你回去做卤面吃呢,他这一说,我也想吃了!”

  霍一圆虚虚弱弱一笑:“欣怡怎么也出去那么久?你去看看。”

  上官睿心里一惊,面上却风平浪静,慢悠悠出了病房,快步向医生办公室跑去,果然看见女儿在同医生争执。马上进去拉女儿,欣怡把手一甩:“我要求看一下我妈病历,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不让看态度还特恶劣!”上官睿这一刻心如刀绞,却满脸堆笑说:“医院的制度,好了好了,主任已经找我谈过你妈的病情了,我来告诉你。走走走,你妈叫你呢!”上官欣怡嘟嘟囔囔不情不愿被拽了出来。

  一出门,上官睿就把女儿拉到一边训斥:“你都成大人了,这么不懂事?你妈还在治病,你就跟医生杠上了,合适吗?咱只有和医生同心协力好好配合,好让你妈早日恢复健康,这点道理你不明白?”

  上官欣怡不满地嗔他一眼,噘着嘴说:“你光会训别人!要不是你,我妈会生气?我妈生气了,你哄哄她劝劝她陪陪她,她会喝那么多酒?她不喝那么多酒,会胃出血?说别人一套一套的!”

  “好好好!都怪我都怪我!”上官睿装出一副认错讨好的可怜样子,“不过可别跟你妈说要看病历这段,免得你妈疑神疑鬼,对康复不利!”

  上官睿就这样哄了大的哄小的,把全部的心灵折磨和情感苦痛独自承担着,以保证霍一圆精神不垮意志不倒,心情放松无虑无忧地配合治疗。

  他祈求着上天的开恩和命运的眷顾。

  这天,他握着霍一圆的手怜爱地看着她时,霍一圆头一次旧话重提,问:“你为啥要拆我哥的台,他固然私心重,没给你帮上忙,可他这么多年来,对咱不薄呀!”

  上官睿把头一耷拉,忽然间百感交集,止不住噙满眼泪。

  “一圆!”他摩挲着妻子吊瓶打得青紫的手,几近哽咽。

  上官睿告诉霍一圆,他是有点私心,想做些事情挽回点面子,证明自己不是个窝囊废。可天地良心,他绝不会做背信弃义中饱私囊的事。都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在这个位子上,又是在她的家门口做事,这几年始终记着她爸叮咛他的那句话:雁过留声,人过留名。

  他对霍一圆说,那些树可能是地球上仅存的古树种,它就扎根在红岨崖,世世代代一直至今。慢说二十万,就给两百万两千万,咱把它卖了,也只是一槌子的买卖,卖了就没了。为啥这些世上少有的树,咱红岨崖会有,还不是一棵,是一片!除过它长在悬崖上人糟蹋不上牲口吃不到,还有一个,就是红岨崖多少辈人了,都讲究个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把多栽树少伐树多行善少作恶当作传家继世的法宝,才让这些其他地方已经绝迹的古树,只在红岨崖有。他得好好保护这些树,让它不但能在红岨崖世世代代传下去,还能给红岨崖带来福祉。

  他说他在这样想:把红岨崖开发起来,找植物学家和文化专家论证,把红岨寺恢复了,把红岨崖建成观光景点,把红岨崖村家家树木成荫户户插柳植柏的古风展示给世人。他甚至连名字都想了,就叫“红岨崖世外桃园生态休闲旅游观光园”。这不比卖二十万、二百万甚至两千万值钱?这才能给红岨崖世世代代带来财富!

  ……

  霍一圆缺少血色的脸上,忽然浮上了两片红云;没精打采的眼睛,也亮晶晶一闪一闪地盯着上官睿看。这种表情这种眼神,几十年前他们在中师恋爱,霍一圆偎在上官睿身边听他展望未来畅谈抱负时,曾无数次出现过。此后几十年里,在柴米油盐的操持和职场沉浮争名逐利的奔波里,再也没有见过。

  一圆眼里有了泪,小声说:“你怎么不早说?”

  上官睿伸手用拇指擦她的眼泪:“好了好了,都过去了。我现在心里啥都不想了,光盼着你好起来!我再也不瞎折腾了,每天都陪着你。再过几年,我就可以退二线了,咱们去好好逛逛转转。我亏欠你的,都给你补上!”

  霍一圆脸上,绽出来温柔的笑。

  过一会儿,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说:“人一辈子,能做几件好事?你想都想好了,就要去做,把它做成!我支持你!”

  上官睿的心里,涕泗滂沱。

  但他的脸上,却挣出来一个暖暖的笑,摇着头说:“眼下我心里,只想着你!”

  霍一圆手术后的第六天上午,霍一方和县委李书记双双来到病房。李书记司机搬上来几个明艳的大花篮,霍一方司机拎上来一大堆营养品。霍一圆被那些鲜艳的花朵包围着,笑得十分灿烂。

  他们在病房待了很长时间。李书记要霍一圆安心养病,早日康复。他告诉霍一圆,单位上他已经打好招呼,出院后也不用再去上班。他代表县委县政府送来一万元慰问金,以表示对她长期勤恳工作和任劳任怨的表彰和鼓励,也表示县委和政府对她的关心和爱护。

  他最后说,但是上官睿得马上回去工作,红岨崖镇一摊子事情等着他去解决。霍一方插嘴说,这段时间,除过小黄姑娘继续留下来侍候和照顾,他还给一圆雇了个陪护,人就在外面等着。

  上官睿就偷偷拽霍一方,使眼色要他出去说话。一到走廊,上官睿质问:“到底有多大事情,非要我回?一圆都这样了,你也忍心?”

  霍一方说:“你是医生?留这能干啥?再说你该干啥不该干啥,我说了能算还是你说了能算?”

  上官睿还想说啥,霍一方把手一摆:“一圆是我亲妹,我比你疼她!”说完指挥雇来的陪护进了病房,留上官睿一个人呆在走廊。

  上官睿明确地感觉到了,红岨崖镇已经阴云密布。否则,霍一方不会这样轻慢他的妹妹。

  他被告知得同李书记、霍一方一同返回,只好去向霍一圆告别。霍一圆伸手理了理他的衣领,说:“你放心回吧我没事。记住你说的,别?!记着每天晚上给我打电话!”

  上官睿轻轻握着霍一圆的手,不忍放下。她把手一抽,说:“走吧,还有欣怡哩!”

  临出门,霍一圆叫住了霍一方,说要单独和他说会儿话。

  出了病房下楼时,上官睿给女儿打了“欣怡,你就成你妈的脊梁骨了,一定要给她长精神!”

  他们在楼下等了好一会儿,霍一方才下来,铁青着脸对上官睿说:“场面上混,你得分清孰轻孰重!”

  红岨崖果然出事了。

  上官睿送霍一圆去看病的第二天,镇里接到了县上的指示:为了大力支持省上的重点工程,为我县招商引资创造良好的声誉和条件,要红岨崖镇政府全力以赴,积极配合,确保将红岨崖几棵歪脖儿树不伤根不断枝不掉叶,保证百分之百成活地移植到省城。并特别强调,由于上官睿同志家有急事,身不在岗,特命镇长全权负责,其他同志鼎力配合,不得节外生枝。尤其跟红岨崖村有亲情联系的同志,更应坚持党性,做好保密工作,不得搞小动作耍小聪明,以免惹是生非,造成不良影响。

  虽然是电话口头指示,但措词严谨,滴水不漏,语气十分严肃,显然经过了充分思考和认真推敲。

  当天下午,镇长刚主持召开完动员部署会,两台巨臂吊车就开进了红岨崖镇政府大院。一个二十多个人的作业组,由林业局几位专业人员牵头,也随后进驻,被巨臂吊车高高擎上红岨崖,去勘察地形地势,研究移植方案。

  红岨崖一下子围了好多人看热闹。

  红岨崖村头一个赶到现场的,是叱开放,身后跟了几个掂镢头扛锨的小喽啰,咋咋呼呼站在崖畔上制止:“咋?耍开流氓了?光天化日之下明抢了?给你们十分钟,赶快撤!十分钟后,我们就砸了!石头瓦块没长眼睛,别怪我们没打招呼!”

  镇长一边安排人员迅速制止,一边打电话通知镇派出所。

  一班人马赶到崖畔时,叱开放他们已经开始向红岨崖一锨锨扬土了。一时间,崖面上尘土飞扬。崖下围观的群众纷纷退远,大呼小叫着,兴奋得手舞足蹈。正在悬崖上作业的一干人大声咳嗽着高声叫骂,满头满脸满身的土。

  镇政府工作人员一面厉声劝阻,一面上前制止。刚伸手一抢铁锨,叱开发的一个手下就地骨碌一滚,躺在那里大呼小叫:“打人啦!打人啦!共产党的干部打人啦!”

  红岨崖村里涌出来黑压压的人群,呼啦啦围了一崖畔。有不懂事的娃娃,搬起地里的土块向崖下扔,比赛着谁扔的多谁扔的少,尖叫怪笑着在人堆里窜来窜去。

  后边赶到的派出所一班人马,也干着急没法子,干瞪眼难动手。

  吊车巨臂只好把人先放下来。

  作业组几个灰头土脸的小伙子破着嗓子骂,被叱开放一帮子二混混弟兄呼啦围了一圈。双方剑拔弩张,火星子唰啦唰啦冒,大有一触即发的架势。派出所穿制服的马上列成一排,插进双方中间。

  派出所的人跟叱开放混的烂熟,所长就劝他:“你别为难我们么,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叱开放大头一摇,胸前的金链子滴溜滴溜晃:“哥,我不为难你。把二十万树钱撂下,我拧尻子走人,谁有闲工夫在这磨牙!”

  所长嘿嘿笑着说:“大拿你想钱想疯了?二十万?你咋不说二百万哩?”

  叱开放??眼:“亏你还是个所长,原来不过就是个枪!你去问问李书记,问问上官睿。要不然再去问问霍一方。”

  红岨崖村民一下子炸了锅,说啥的都有,骂啥的都来,一时间吵吵嚷嚷,把个镇政府院子挤得满满当当。

  有的说:怪道上官睿不闪面,原来人家一家子在做事!

  有的骂:狗日的见钱眼开,谁的钱他们都敢挣,连村坊邻居亲戚都黑?

  有的喊:叫上官睿出来,让他给大家说清楚!

  有的叫:叱大拿凭啥要钱?这树又不是他家的,是红岨崖村大家的!

  嚷着叫着,就都撕破了脸皮,起了冲突,撕扯的撕扯推搡的推搡,恶言恶语之间,姻亲的那些个温情,邻里的那些个容忍,一时间变成了暴跳、粗口和血脖子红脸膛。

  吵吵嚷嚷撕扯打闹一直折腾到后半夜。

  来看热闹的外人就嘻嘻哈哈怪话不断:“瞅瞅,红岨崖真的把‘疯’招来了!”

  第二天一早,几辆警车鸣着长笛开到了红岨崖镇政府大门外,车门一开,跳下来几十个身穿防暴服手持警棍盾牌的特警,随着口令列成整齐的队伍,冲进了镇政府,将把守在两台巨臂吊车上的十几个暴力抗法分子一一擒拿。叱大拿人被铐了,嘴却不软,大声叫骂大声抗议,但随着警棍肋间一捣,就闷不作声被架进了车里。

  早有崖畔上蹲守的村民,撒腿跑回村子敲着脸盆飞报。现任村支书村主任早不知去向,老支书霍解放把叱明义一喊,向红岨崖奔来,他们身后跟了一群男女老少。

  踢踢踏踏跑到镇政府,却被挡在了门外。

  霍解放看见镇长在院里,就高声叫,镇长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进了办公楼。

  叱明义大呼小叫着喊叱云,叱云跑出院子训他爸:“你是想撂我的饭碗?赶紧回!”叱明义脸红脖子地跳脚便骂,被霍解放拉住,说:“叱云是个跑腿的,他又拿不了事,你跟他吵啥?”手一背,昂着头往大门里走,被防暴警伸手挡住。

  霍解放说:“我身上一没家伙二没炸弹,你怕啥?放我进去,我找你头头。”

  两个防暴警一人一只手紧紧攥住霍解放胳膊,他动都动不了。

  霍解放脖子上的青筋突突直跳,脸变得绛紫绛紫,扯着他那赛过锣的声腔吼:“把爪子拿开!有种打小日本夺钓鱼岛去,抓老百娃算?本事!”

  大院里的头头脑脑回头看了两眼,手一劈,两台吊车轰隆隆发动了,开向红岨崖。

  叱明义把手一摇,说:“往里冲!”带头冲过去。

  红岨崖村老老少少跟着霍解放叱明义,嗷地扑向前去。红岨崖村那些老弱病残以及留守妇女和儿童,像潮水一样涌过去,冲开了一道口子。带头冲进去的几个妇女堵在了吊车前。吊车停住了,轰轰隆隆叫。镇政府大门口躺倒了几个人,两个妇女,一个半大孩子,还有一个老人。

  叱云高声喊:“是不是非要弄出人命?”

  镇长胆也怯了,蜡黄着脸说:“快停下!快停下!我先去请示!”

  镇长挨了一通骂,抽抽着脸像害了几天牙疼。出来告诉大家:原地待命,不得离岗,协调工作组明天就来。公安局的几辆车想要返回,被红岨崖村以及街道上南来北往不相干的群众团团围住。

  一会儿镇卫生所来,把躺在大门口的几位伤者拉走去治疗了。叱明义拒绝医治,坐在镇政府办公大楼的台阶上,呼儿呼儿喘粗,气得胆小怕事的叱云直跺脚。

  由林业局局长衡致远带队的协调工作组第二天就赶到了红岨崖镇。他们分头深入红岨崖村各家各户,充分细致地倾听呼声,了解诉求,征询意见,最后汇总归纳出以下几条:

  一、红岨崖村共户,同意移树的户,不同意移树的8户(其中3户坚决反对;5户认为移树会破坏风水,属可做工作对象);

  二、同意移树的户中,户要求卖树的收入必须平均分配(其中户要求按户平均,80户要求按人平均,96户说怎么分都一样),5户坚决要求树在谁家地里,收入就该归谁(包括叱开放家、叱开放父母、叱开放岳丈、叱开放哥哥和弟弟);

  三、关于树价问题,3户认为要20万是狮子大开口,太离谱;户认为既然对方开价20万,就自有他的道理,表示接受;另外91户认为就几棵歪脖儿树,敢开价20万,证明该树不止这个价值,坚决要求请有关树木专家进行评估,重新合理定价;

  四、坚决要求树价独占的5户表示要不惜一切代价维权;3户坚决反对移树的表示就是告到中央,也要捍卫权益;

  五、共产党员、退伍军人霍树堂,联合老共产党员霍解放、叱明义,正在写材料准备到新闻媒体和相关单位上访,部分内容已上传至县情网。

  协调工作组做了大量工作,宣讲政策分析利弊,晓以情动以理,均没有取得实质性进展。

  霍一方有些气馁。他说:“妈的,干点事真难!”

  李书记则拍着桌子说:“这点小事摆不平,我还怎么混?传出去我的脸往哪儿搁?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叫上官睿回来,臊臊他的脸,看看这个红岨崖他是怎么给我治理的!”

  上官睿远远就看到了那几辆巨臂吊车,桅杆一样高矗在红岨崖下。红岨崖上边的崖畔上,一溜儿或蹲或坐或站着黑压压几排人,拿着铁锨,攥着镢把,扛着洋镐,拖着钉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雕像一般静默着。

  一进镇政府大院,又见巨臂吊车的履带上,车头车尾的地上,蹲坐着不少老年人。

  上官睿从车里刚一下来,崖上崖下的人群一阵聒噪。

  路上,他已经从县委李书记简短的表述里,大概对事情有了个囫囵了解和基本判断,就叫叱云把无线扩音话筒拿来,站在院子里冲崖上崖下的群众说:“我是上官睿,咱红岨崖村女婿。我现在不是以红岨崖镇书记的身份同大家对话,我以红岨崖村霍一圆女婿上官睿的身份,向红岨崖村叱姓霍姓各位亲戚立誓:我上官睿,一定和红岨崖这几棵古树共存亡!我在,树在!我就是死,也要保证这些树不被任何人挖,任何人移,任何人卖!”

  镇政府院子里全员到岗的机关工作人员,镇长、副书记、副镇长、各办主任包括叱云,先是惊得睁大了眼,继而一个个悄悄返回了办公室。

  崖上崖下的红岨崖村人,都在扑闪着眼晴,好像没有听到,又像听了后很不信,他们就那么眨巴着眼睛在对峙。他们已经对峙了许多天,白天全员上,夜里轮流守。

  霍解放叱明义他们身后跟了一溜人,从崖上下来,进到镇政府大院。

  上官睿的印象里,这是自他到红岨崖镇政府工作以来,第一次见老岳父踏进这个大院子。一次街道遇上,上官睿请岳父去办公室喝茶,老支书手一摆:“家门口工作,本来就难,轻不得重不得,深不得浅不得。你忙你的,我不给你添一分一厘的乱,避嫌!”他对上官睿的工作从不多问一句,也不多说一声,那么一个好管闲事、看不惯就要说的老人,能做到这点多么不易。单就这点,上官睿就非常敬重他。

  “爸!”上官睿上前招呼。

  霍解放深深看了上官睿一眼。这样又深又长久的眼神,翁婿二十多年了,上官睿从来没有见过,他从里面感受到了疑惑、心疼、担忧还有怜惜。

  上官睿说:“爸,你放心……”

  霍解放背搭着的手抬起来一摆:“这件事上我不是你爸,也不是霍一方他爸,我只是红岨崖村的一个社员,一个老党员。既然派你出面,那你就得主事。红岨崖一千多口,眼下有三个要求:第一个,把抓的人放了,赔礼道歉;第二个,给打伤的人看病,赔偿损失;第三个,把打人的处理了,还个公道。这些,不过份吧?”

  上官睿脸一沉,转身朝办公楼大声吆喝:“叱云!叱云!你出来!”

  叱云走到楼门口,眼睛飘忽着扫了一眼他爸和村邻,看着上官睿。

  上官睿问:“咋回事?还抓了人?还伤了人?谁这么胆大包天,还有没有党纪国法?”

  上官睿的声音很大,通过扩音话筒在红岨崖上下响出一片激越和振奋。

  上官睿没去理会叱云的嗫嚅。他早知道了事情原委,也知道抓了人伤了人。虽然李书记、霍一方说得轻描淡写,表情也风轻云淡,可单从他们硬把他从霍一圆身边拽回,他就感觉到了事态的严重和他们内心的怯火。他们有所顾忌了,否则,事情不会成现在这个样子!

  上官睿这是在以他的基层工作经验疏导怨气,化解冲突,争取人心。

  红岨崖畔,人们开始有了动静。

  有人说:看来上官睿不是他们一伙的!

  也有人说:当官的哪个不是说的比唱的好听?他要真心为咱好,又为啥不让卖树?明显见咱要分钱,自己捞不上了!

  还有的起哄:红岨崖自己的树,他凭啥说卖就卖说不卖就不卖?

  七嘴八舌嗡嗡成一片。

  不知谁说了句什么话,叱姓和霍姓两家就吵上了。话撵话越撵声越大,越大越上火,最后撕扯起来。而跟霍解放他们进了政府院子的,有不同意卖树的几个,还有被抓被打的几户家人,男人骂的骂,女人哭的哭。

  场面相当嘈杂混乱。

  上官睿没去管红岨崖村群众的吵吵嚷嚷,他们也活得非常不易,丈夫儿子乃至妻子母亲长年进城打工,城里的房子买不起,家里的房子住不上,年老的父母没法孝敬,幼小的孩子无力教养,他们只能吃最便宜的饭菜,出最苦最累的力气,把最低廉的工钱寄回家,来支撑这些常年留守的老弱病残一家子的温饱。柴米油盐酱醋茶,化肥农药耕种收,看病吃药学杂费,婚丧嫁娶过事钱,哪一样不得打算?哪一样少得了劳神?红岨崖村的老老少少心疼着他们在外受苦的亲人,最知道金钱的来之不易。上官睿是乡镇干部,农家出身,最能体谅和理解他们的抠抠搜搜斤斤计较!

  上官睿说:“各位父老乡亲,我向你们保证:第一,我们尽快放人,登门道歉;第二,积极治疗伤者,赔偿一切损失;第三,马上解散移树作业小组,吊车撤离现场;第四,明天上午我们在红岨崖村委会召开群众大会,商量红岨崖几棵古树的开发利用事宜。大家如果同意,就都回去吧,以便我们清理现场,也给我们腾出看望伤者和联系放人的时间,行不行啊?”

  红岨崖村群众,有的拍手叫好,大多数却原地不动。上官睿只好喊话叫他们下来。等崖畔上的红岨崖人下到镇政府大院,上官睿笑着说:“几棵树,才给大家二十万,咱每家每户能分多少?五六百元嘛!五六百元能用几天?嘣噔就完了。”

  他顿一顿,看看大家,才继续说:“我们正在论证,如果这些树很稀罕,咱把它当个招牌,把红岨寺建起来,把红岨崖开发成一处景点,把咱们村建成民俗文化生态观光园。到时候咱可以开家庭旅馆饭馆,可以出售咱们的土鸡蛋土猪肉,当然还可以在园区当服务员挣工资。这样细水长流,天天有进项,年年有赚头,大家说那种合算?”

  红岨崖人听得半信半疑。

  几个在街道做小买卖来看热闹的外乡人问:“建好了,我们可以在里面做经营吗?红岨崖镇街道的生意不好做,客流量太少了。”

  上官睿说:“可以呀,到时候我们会考虑招商引资的。不过到时候啊,街道的客流量就不会少了,我们也在考虑把过境公路引过来,就从红岨崖街道经过,交通一便利,还愁客流量吗?”

  人堆里就有人喊:“啥时候动啊?你们政府办事,光开会了,一件事研究来研究去,老百姓眼睛都能等绿!”

  这时,一直在人堆里定睛瞅着上官睿的霍解放,嘴贴在退伍军人霍树堂耳边嘀咕着。完了就见霍树堂走出人群,站到上官睿旁边,面对着大家伙儿说:“上官书记的这些话,大家都听到了,这是为咱红岨崖村祖祖辈辈谋事哩!他说得好!就把这几棵树卖了,不要说二十万,就给咱一百万二百万,一家分上五千一万元,能把咱分富?分不富!可一旦建成了生态旅游观光园,咱齐心协力好好经营,好好管理,凭咱红岨崖村人的勤快本份热情好客,细水长流,不单咱们能过上好日子,也能让咱红岨崖的子孙后代过上好日子。所以,咱们散场吧,好让上官书记他们给咱好好谋划。咱们等着明天上午开群众大会,回去后都想一想议一议,到时候有啥好想法好点子,拿出来大家一同商量。走,回!”

  红岨崖村在镇政府闹腾了整整一个礼拜的群众,这才撤了。

  霍解放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临走,他过去对上官睿说:“一方是个孱头,没有脊梁骨的东西。爸这一辈子,就靠你争脸了!”

  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问:“一圆哩,这么多日子不见她回家了,电话也打不通?”

10

  人撤了,院子空了,叱云还站在办公楼的台阶上,一脸的阴不阴晴不晴,忧郁的眼光飘飘忽忽打量上官睿。

  作为镇上任命的两办主任,叱云其实没职位没级别,却侍候着上上下下几十号人,谁都能指拨,谁都能使唤。自小到大,美国的博士后哥哥叱雨一直是叱明义家族的无上骄傲,叱云就蜷缩在哥哥光芒四射的阴影里,敏感脆弱胆小,用讨好换取着不呵斥、不责骂。他自知文凭不硬能力不强,单凭着点小聪明小勤快,会看点眼色能猜点心思,在夹层里谋舒展,在卑微中求认可,只求能安安然然把这份工资挣上,能和和睦睦把日子过好,他就知足。

  可今天,他却实在猜不透上官睿的心思。他竟然敢这样!

  红岨崖镇政府上上下下,都把他当成上官睿的人,他心里也把自个当成了上官睿的人,虽然不管谁支拨谁使唤,他都不说二话地尽心尽力,唯独对上官睿的吩咐和指派,则会格外卖一份力气,花一番心思。他同和他一样的小职员那样,心里都揣着这样一个明白:把领导侍候好了,领导才会凡事想着你,你才能得到你想得的好处。上官睿对他也确实不薄,前两年花大力气把他在偏远乡镇妇联上班的媳妇调进了县妇联,解决了孩子上学的后顾之忧,这个恩情,叱云一辈子都忘不了。忘不了就更勤敬更卖力,心里只盼着上官睿能步步都好事事都顺。

  但上官睿这个幺蛾子自个却在扑火!他居然敢唱反调,敢违成命!上官睿你自己不想干了,你想没想过跟着你的人?

  上官睿孤零零站在忽然寂静下来的大院子,心里有点冷。他知道身后这栋大楼里,有几十双眼睛在盯着他的后背,有狐疑有诧异,有讥笑有担忧,有兴灾乐祸有喜不自禁,各种表情各样心思。

  他一转身,见叱云还站在台阶上瞅自己,一声没吭回了办公室。他掏出手机,刚想拨霍一圆电话,铃声却响了,是霍一方。

  霍一方声嘶力竭地喊:“上官睿,你还有没有良心?你就这点吃谁饭砸谁锅的本事?……”

  上官睿把电话拿离耳朵,颓然坐到沙发上,他不想听妻哥霍一方震怒之下的口不择言。看来已经有人向李书记汇报过了!这倒能省他不少口舌。

  令他难过的是,他与霍一方可能再也做不成弟兄了。

  他目前应该做的,是向李书记电话汇报。由霍一方的气急败坏,可以推想李书记的愤怒程度。霍一方只是利益受损的气愤,而李书记却是绝对权力遭到抗拒的受辱。那么,该怎么向李书记陈情呢?

  上官睿绞尽脑汁搜肠刮肚。

  霍一方的电话不知何时挂掉了。上官睿给他发去一个短信:“哥,容我回头解释!”然后拨出霍一圆电话,调整呼吸,温声柔气问:“你怎么样?”

  “你怎么样?”霍一圆反问。听声音情绪不错,上官睿心里稍安。

  他说:“我很好,你放心!”

  “有事不要瞒我,咱们共同承担,不要硬撑!”霍一圆很担心他。

  上官眼里有了泪,舒了口气说:“一圆,你放心,我不会有事!五十三岁就得退二线了,还剩几年?我不再想啥,只求最后几年里,能给咱村办点实事,才对得起你,对得起疼我爱我的你爸你妈!”

  打完这通电话,上官睿心静了,思维也变得很清楚。他站起身给李书记打电话。电话一遍遍拨过去,始终不接。

  这一夜,上官睿是合衣躺在床上睡过去的,他做了一夜恶梦。

  大清早刚一上班,叱云跑步进了上官睿办公室,递给他一张报纸。一道标题赫然入眼:《谁在打千年古树的歪主意?》省报以读者来信的方式,加了一大段“编者按”,报道了红岨崖的古树事件。

  上官睿看完,啪地拍了一巴掌桌子。

  叱云搓着双手说:“这下能松口气了!你把我都吓死了!”

  说完,眨巴着眼睛颠颠地给上官睿倒水泡茶。

  上官睿这才感觉到嗓子眼干得冒烟,肚子里空得发慌,叫叱云去街道买了碗杂肝汤,正呼噜呼噜吃着,就接到了去县上开紧急会议的电话通知。

  李书记在会上作了自我批评,说一心只想着为招商引资铺路,积极支持省城建设,但工作不够深入,调研不够充分,不知这些七扭八歪的树竟然是千年古树,犯了急功冒进的错误。

  会议作出了红岨崖镇镇长停职检查的决定。严厉批评了他工作方式粗暴简单,个人主义严重,不主动沟通协商,最终引发警民对抗恶性事件的严重错误。并对红岨崖镇副书记副镇长进行了诫勉谈话。

  会后,上官睿专门找李书记汇报,李书记正在批阅文件,看了他一眼,说:“红岨崖的事,你处理得好。”

  上官睿大略把依托千年古树,开发红岨崖旅游观光休闲生态园的构想作了汇报,李书记把眼睛从文件上移开,想了一想,说:“很好啊!为什么不早说?”

  上官睿这才放下心,垂着手把自己的设想详详细细介绍了一遍。

  李书记从桌后站起来,一手抱胸,一手捏着下巴颏,在办公室来回踱了几圈,站住,盯着上官睿说:“这样,你下去把详细方案做出来,这个事咱们可以特事特办,要做就做好,做出个响动来!”

  之后,他明确指示:马上成立一个机构,县委亲自挂帅;立即请专家对古树进行考察研究,请相关设计专家实地考察论证;招商引资,列为县重点惠民工程给予全面优惠,政策上倾斜,资金上大力扶持。

  李书记一反常态,和上官睿谈了两个多小时。末了,他对上官睿说:“这可是更上层楼的绝好机会,你要全力以赴,不要辜负组织对你的器重和信任!”

  上官睿连连点头:“我一定不辱使命,向党和人民交一份满意的答卷!”

  返回镇政府后,叱云吐着舌头说:“真悬呀,要不是一圆姐病,倒霉的可能就是你呀!你得好好感谢一圆姐,她救了你!”

  上官睿冷冷看他一眼。

  叱云问:“一圆姐得的啥病,咋还不出院?这周末,我们一起去看他。”

  上官睿坐在办公桌前,愣愣的一声不吭。

  叱云觉着异常,盯着上官睿的脸追问:“我虽是你的下属,可心里当你是亲戚,一圆姐倒底咋样?”

  上官睿摸出一根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叱云,接下来的日子,你得为我跑好多路!我就告诉你吧,你口紧,我信得过,谁都不能让知道。你一圆姐,她得的是癌,胃癌!”

  叱云整个人就呆住了,眼睛一点点变湿。他一下子明白了上官睿为何忽然就胆气冲天了,他这是在破釜沉舟,背水一战!

11

  著名植物学家支耀明研究红岨崖几棵歪脖儿树的论文,发表在了美国顶端学术杂志《生物科学研究》上,在国际植物学界引起了轰动。

  国内各大媒体一时间蜂涌而至,拍照采访报道,红岨崖这个默默无闻的偏远小镇,一下子热闹非凡。还没有破土动工仍然还荒芜一片的红岨崖,游客就已经一拨没走一拨又来,这让每一个人的脸上都乐开了花,心里都盛满了笑。

  上官睿每天都要向早已出院,定期接受化疗的霍一圆电话报喜。霍一圆也听得心花怒放,说:“因祸得福,这是老天爷对你的眷顾,对咱红岨崖的保佑!”

  最终定名为“红岨崖千年古树天佑一方风情园”的县级重点工程,很快被列为市级扶持工程和省级示范工程,在各级领导的一次又一次视察、关心和指导下,夜以继日如火如荼地加紧开发建设。

  霍一方联手胡天佑没费多少周折地成为最大投资方,成立了“天佑一方风情园建设管理股份有限责任公司”,法人代表是年轻漂亮爱说爱笑爱唱歌的田琪琪。剪彩那天,霍一方专门穿过人群,抓住上官睿的手摇了又摇,大声说:“你成红岨崖的大功臣了!等忙过这阵,哥给你摆庆功宴,专门向你赔礼道歉!”

  上官睿累死累活跑前跑后把项目拉上辙后,只在项目报批、规划设计以及股份配置几个环节上,东奔西走挖空心思做了很多工作,其他的基本都在走马观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事情平平顺顺过。招标啊融资啊计股啊等一系列复杂繁琐的事情,他能不参加概不参加,实在不能推脱,就坐在那儿装装样子。这些事情他插不上手也不想插手。自然了,作为项目领导小组的重要成员,设计的施工的投资的各路神仙,也通过这样那样或公或私的关系来疏通他,有的拿着卡有的背着钱做各种承诺使各样诱惑,上官睿一概请吃不去硬给不要。他恳切地对他们说:“我就一个小芝麻,一星星油都榨不出来,能有西瓜大的本事?你们连人都认不准,找错了对象!”

  上官睿只在三件事上较过真。

  一件是红岨崖村土地股份的折算上,他据理力争,寸步不让,尽最大可能地保障红岨崖群众利益。为迫使霍一方他们让步,他在霍一圆的再三要求下,同她一起接岳父霍解放去找了几趟霍一方。霍解放把霍一方骂了个狗血喷头,要他不能为了两个子儿连自个的家乡父老都做了垫脚石,硬逼着霍一方松了口让了步。

  第二件是为了红岨崖村群众早早享受到开发建设的红利,给他们吃下定心丸,激发他的开发热情,再三要求领导小组同意了他的提议,安排施工工人入住有条件的农家吃住,并按优惠价格付给农民食宿费,使红岨崖村群众在开发建设的过程中,就尝到了甜头。

  第三件要求承建方必须在同等用工条件下优先招用红岨崖镇民工,并按月发放工资。

  红岨崖群众的开发建设热情空前高涨。

  就连叱大拿也不再闹腾了,腾出家里的房子做了小饭馆和小卖铺。霍凤云人漂亮嘴又甜,见人不笑不说话,生意做得就很红火。见了上官睿咯咯笑:“姐夫,大拿就一个二杆子,你别理他!”红岨崖那些赴外在建筑工地打工的人,陆陆续续都回来建设自己的家乡了。家门口能挣钱了,谁愿意抛家舍业外出?

  红岨崖村多数家庭,都筹了钱在翻修或加盖房子。好日子在向他们招着手,谁不想争着抢着往前跑?

  除过每个月陪妻子去省城做化疗的几天,上官睿即便再忙,都一定要去项目工地上转转看看。身体虚弱的霍一圆笑着打趣他:“你真成一个监工了?要不要给你做条鞭子?”

  上官睿被逗笑了:“鞭子倒可不要,干脆你给我买把卡尺和量角器!”

  他不关心工程进度,他只操心工程质量。比方地基的深度深不够啦,水泥的标号达不达标啦,灰浆的比例合不合要求啦,施工工艺按没按标准啦……他就像一个严苛的土财主,板着脸,迈着方步,这里量量那里掐掐。工地上大大小小背地里都叫他“事儿妈”,远远见他过来,就互相警告:“小心着,事儿妈来了!”

  霍一方来几次都见他这样,又听工地上人说他这样那样,笑他:“你真是个卒子的命,生来当不了个帅。哪有你这样当领导的?”

  上官睿反驳他:“你以为当领导的都只会吆五喝六雁过拔毛?叫你见识见识啥叫亲力亲为!”

  霍一方嘎嘎嘎笑了:“就你?别装蒜了!”

  经过两年多的建设,红岨寺在原镇政府旧址上矗了起来,雕樑画栋飞檐翘角,其规模较往昔更见气势。红岨崖上架起了天梯、栈道,崖壁上摩刻了省内一批著名书法家的墨宝,胡天佑的“祈福台”三个大字下,是一处悬空而建的玻璃平台,供游客向旁边一溜儿排开的古树投币祈福。红岨寺和红岨崖上,都装上了彩色流光灯带,一到夜晚,闪烁的灯火勾画出迷人的幻彩,招引得方圆四乡八村的群众前来观看。

  红岨崖的人气一浪一浪的,像潮水一起激荡着人们喜悦的心。

  期间,著名植物学家支耀明成了院士,胡天佑陪同他再来红岨崖考察时,县委县政府还特地给他们举办了一场隆重的欢迎仪式和庆贺典礼。话讲得人心潮澎湃,鼓敲得人热血沸腾,歌唱得人像喝了一通陈年老酒,晕晕乎乎美美滋滋地乐。

  红岨崖村因地制宜,井字形开辟了四条街道,家家户户房前屋后的大树,都打上了绿色的地灯,那些婆娑枝叶就变得格外翠绿。

  红岨崖一下子变成了一处不夜城,灯红酒绿得迷人的眼睛。

  外地外乡人转着参观完还未交工的天佑一方风情园后,都羡慕地对红岨崖村人说:“真的是天佑一方啊,你们太有福气了!”

  红岨崖村人也喜上眉梢地说:“红岨招凤,真就把金凤凰招来了!”

  这天早晨,霍一圆要上官睿陪她在初具规模的风情园转一圈,难得她有这样的兴致,上官睿心里很高兴。化疗让霍一圆弱不禁风,满头浓密的头发也掉得稀稀拉拉,一年四季都戴个帽子,睡觉都不脱,说不想让上官睿看到她光秃秃的样子。

  她给自己化了淡妆,穿戴得整整齐齐才出了门。

  上官睿开车带她在园区里转啊转,一直转到她说停,停在了崖上村子的青砖路上。

  霍一圆说:“我真爱这里!”

  缓一缓,指着一片空旷的地方又说:“我死了,你就把我埋到那里,让我天天看着红岨崖,看着红岨崖上的这些歪脖儿树。看着你给红岨崖带来的这些好景,我就能安心睡了。”

  上官睿手把在方向盘上,背对着坐在后排的妻子,潸然泪下。他柔声说:“一圆,你的旁边就是我,我陪你!”

  远处,叱云手里攥着一张报纸,默默地望着上官睿的车,一动不动。秋风把他的头发吹得一飘一摇的,像一撮灰不突突的狗尾巴草。他看到,红岨崖上那几棵歪脖儿树,红彤彤地挂满了小果儿。

  一颗颗圆圆的小红果,在秋风的拨弄下掉落,落到地上,溅出一朵朵红红的梅花,像滴血的眼泪。

12

  叱云给上官睿带来一个让他全身一震的惊人消息:胡天佑涉嫌违法资本操作被隔离审查!省报二版头条白纸黑字,上官睿不得不接受事实。

  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风情园的半拉子工程。

  上官睿急得在办公室转圈圈,一遍又一遍轮换着拨打霍一方和李书记电话。两人手机都在关机,这是他此前从未遇到过的现象。他感觉事情非常不妙。

  他派叱云马上赶去县委。

  “不要打问,光睁大眼睛看!竖起耳朵听!随时传递消息!”

  可叱云刚走一会儿,他先沉不住气了,拨通县委办公室“我是红岨崖镇上官睿,风情园这边有紧急情况要向李书记汇报可电话一直关机!”

  “我们也在找李书记!今天例会,大家都在等他!”

  上官睿马上拨打田琪琪电话。她的两个号码都在关机。他一屁股跌坐到沙发上。还没坐稳,又呼地往外跑,招呼副书记、副镇长:“快,分头找各个项目的施工方,赶快查清垫资和工资结付情况,要快!”

  反馈回的消息,让上官睿如雷轰顶。

  初步查实,天佑一方风情园建设管理股份有限责任公司,拖欠红岨寺施工方材料工程费总计五千多万;拖欠红岨崖施工方垫资款四千八百多万,施工费一千四百六十多万;拖欠红岨崖村施工方道路改造、管道铺设、村容美化垫资与工费共计三千一百多万;拖欠镇政府原办公大楼拆除费和新办公大楼建设垫资总计二千零八十万。

  “赶快报警!”上官睿失声大叫!

  消息很快泄露。

  先是几个施工队去公司交涉无果,追到上官睿的临时办公室吵吵闹闹;接着就有街道商户与附近村民涌到门口,说收了他们每人十万二十万不等的园区商业街经营权保证金;正闹得不可开交,红岨崖村民听到风声,也一拨一拨围了来一探究竟。

  上官睿一下子成了众矢之的。

  “霍一方是他大舅子,他们是一伙的!”

  “他们一家子合起伙来坑咱们,把他扣起来,别让他也跑了!”

  谁也不听更不相信他的解释。他们挥着拳头,高声呼喊:“还钱!还钱!”

  上官睿进退无路。

  比上官睿更难受的是霍解放。两年前他一见出院回家的霍一圆,看到她毫无血色的脸和光秃秃的眉毛,心里就揪成了一团。之前,隔三岔五就一定回来的霍一圆,忽然一周没回了,半个月没回了,问上官睿问霍一方,都说去外地学习了得好几个月。那时他心里就有了很多猜疑。他想从上官睿霍一方脸上寻点蛛丝马迹,可他们的脸都像西瓜皮一样光堂,啥都看不出来。后来一圆过一段会打个电话来,说在省城学习得好几个月忙得要命,每次都匆匆几句就挂掉电话。霍解放这才心中稍安,劝自己不要胡乱瞎想。几个月后第一次见到霍一圆,一圆她妈惊叫:“一圆你咋了?脸这么惨白,娃?”霍解放就心里啥都明白了。他啥都没问啥都没说,从此变得婆婆妈妈,一会儿问一圆想吃啥,一会儿问一圆想喝啥,门也不常出了,话也不多说了。一圆在时,就陪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忆她小时候的乖巧,说自个儿过去的粗疏。一圆返回自家了,他就经常独独坐在葡萄架下,呆呆的发愣。这棵葡萄架是一圆拿回来栽的,那么小个苗现在长这么大,盖住了半个院子。霍一方倒变了个人一样,时不时会跑回来,拿些东西坐上一坐。一圆妈惊喜地发现,这爷俩忽然就不杠了,能好好说上两句话了。

  霍解放后来终于忍不住,悄悄给叱明义说:“老亲家,一圆她得了不好的病!”

  说完两股眼泪。

  叱明义从此很少下地,有事没事就过来陪霍解放抽烟喝茶说话儿,说着说着,两个人都会愣神儿。

  红岨崖村人咋咋呼呼喊着出事了出事了,踢踢踏踏往崖下跑时,叱明义正陪霍解放摘架上的葡萄。霍解放让叱明义去看看啥事,叱明义一会儿回来说,跟一方合伙的那个省城老板被逮了,都围着上官睿闹事,要欠款。霍解放指一指屋子,拉着叱明义出了门。

  屋子里,霍一圆正在睡觉。只坐车在园区转了几圈,人就累得不行了。一圆妈陪在女儿旁边偷偷抹泪。

  霍解放和叱明义赶到上官睿的临时办公室地时,镇政府上上下下几十号人,正和上官睿在舌干口燥地安抚大家,一遍遍要大家冷静,说政府不会袖手旁观,一定会协调处理妥善解决。

  每个情绪激动的人后面,都牵扯着一笔笔数额巨大的欠款,足以毁掉家庭断送性命,陷于一生都不得安宁的各种纠纷或麻烦,谁能冷静?喊声哭声骂声吵闹声,乱成一团。

  霍解放猛然一个踉跄。

  叱明义赶紧扶住他,大嗓门地吼:“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欺负老实人!柿子拣软的捏,算毬的本事,有种去找书记县长去找胡天佑!”

  吵吵嚷嚷的人群安静了些。

  霍解放推开叱明义扶着他的手,把腰杆挺直,看着大家:“我霍解放正直了一辈子,从没该过人欠过人!养儿不教父之过,我这张老脸,算给霍一方擦屁股了。大家听好,事情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该他霍一方伏法的,他跑不了;该他霍一方还债的,他还不上,我砸锅卖铁当房子还!”

  人群嗡嗡声不断,说啥的都有。

  上官睿分开人群,想到霍解放那边去,却被几双手扯住不放。上官睿无奈地说:“我去扶我老岳父,他都八十九岁了!”

  他把霍解放搀到屋里坐下,回身大声说:“咱们这么耗着,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我们需要了解情况,需要汇报沟通请示!咱们这么闹下去,不仅于事无补,还会延误好多事情!”

  有施工单位的人忽然高声大叫:“对,赶快,快报案,快申请财产保全!”

  各施工单位的人纷纷离去。剩下当地群众,都是被以招商名义收取了经营权保证金的。上官睿对此毫不知情,安排人凭协议和收款收据进行登记。他说:“大家放心,我上官睿保证你们这部分钱款,一定如数还给大家!”

  叱云的可靠消息终于传来,县委李书记、霍一方还有田琪琪,已于两天前被带去了省城。

  上官睿明确知道他们回不来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天佑一方风情园,已经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

13

  胡天佑因涉嫌巨额非法集资罪、倒买倒卖文物、非法滥伐林木、行贿,被依法逮捕。

  县委李书记被以插手工程和人事、接受并索要贿赂、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和生活腐化,异地羁押立案侦查。

  田琪琪和霍一方呢?没有消息!传言很多,但没有一句能够坐实。

  园区建设陷入瘫痪了。施工队拿不到钱,农民工工资发不出来,红岨崖村群众的食宿费拿不到手,每天吵吵闹闹哭哭啼啼。电视台报社的记者一拨一拨赶来抢新闻赚眼球。租用民房办公的上官睿他们,被各路人马围追堵截得无法办公。上官睿气得拍着桌子直骂胡天佑是黑心的狼,骂完又怨各施工队:“这么大的资金,你们竟然敢全垫?”施工队苦着脸道冤屈:“这个行当,不垫资谁能揽到活儿?”

  上官睿却在这个时候,先被任命为风情园开发建设领导小组主任,接替被立案侦查的前任县委李书记,全面负责风情园的开发建设工作。接着召开了两会,又被任命为副县长,“目前的主要工作,是协调处理风情园的善后工作与遗留问题,争取风情园早日峻工开园。”原县长、新任县委书记刘国栋在任命大会上铿锵有力地宣布。

  面对朋友同事的恭喜祝贺,上官睿一脸苦笑。

  叱云早把喜讯告诉了霍解放和霍一圆。上官睿一回去,霍解放一直阴沉着的脸才有了些笑纹路,说:“也算熬出了点明堂,别走,晌午咱爷俩喝几盅!”霍一圆惨白惨白的脸笑得像朵花:“恭喜你啊,大县长!”上官睿过去揽住她,疼惜地看着,心里一抽一抽:“我可能要忙好一阵子了,不能天天陪你!”霍一圆把头往他身上一靠:“临危受命,我懂他们的用意,也知道你的心思。你放心去干吧,别操心我!我还要等着看咱红岨崖的好日子呢!”

  上官睿第一件要做的,就是启动开发建设中的垫资清偿工作,让承建施工队无后顾之忧,加快园区建设步伐。他辗转于县市省三地,前后花了大半年时间,求爷爷告奶奶,只差没给人下跪了,终于获得特事特办的准许。那段日子,上官睿就像一个行乞者,挨门去求告,见人就诉苦,就连被调到风情园开发建设领导小组跑腿,基本上充当了他司机的叱云,都嘴噘脸吊地躁了:“咱咋说也是个副县长,搞的跟个叫花子一样,我都看不下去。”一次为了确保能见上一个领导,他们在人家会议室门口整整等了四个小时,站一站蹲一蹲,蹲一蹲站一站,还差点被当成社会不安定分子给抓起来。叱云说:“人家跟个领导,都能吃个香的喝个辣的,合着我跟你就只能溜门口蹲墙角?”上官睿知道叱云这是在心疼他,只笑不搭话。

  这些日子里,上官睿真是内忧外患。妻子霍一圆已经开始用杜冷丁了,女儿上官欣怡放弃读研选择了就业,说要挣钱给妈妈治病。上官睿多次求霍一圆住院,霍一圆每次都笑着问他:“你想眼不见心不烦了?那你就别回来嘛,看外面的花枝招展年轻漂亮去嘛!”上官睿明白她那是在岔开话题。她不想白花那些没用的钱。她忽然把存折啊银行卡的看得紧紧的,捂得严严的,说那是她留给女儿的,谁都不能动。霍解放也一天天的消瘦着,今天这儿疼,明天那儿酸,却不去看,咬着牙撑。上官睿心里非常清楚,老人儿子没音信,女儿挨天天,他没倒下就算非常坚强了。

  好在终于跑出了眉目,先解冻了被保全的胡天佑财产,用他在北京、上海、杭州、三亚和省城的几处房产抵押贷款,基本清偿了几家施工队的工程款和垫付款。风情园又复工建设了。

  霍一方由于检举揭发有功被放了回来,要他全力配合,履行责任,以保证风情园这个省级示范工程的顺利建成。

  他跪在霍解放面前,流着泪说:“爸,我给你丢脸了!你放心,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敢投机取巧搞邪门歪道了!儿向你认错!”

  霍解放一脸老泪,纵横恣肆。

  眼看着风情园的工程要峻工了,大部分工程已验收,一小部分在加紧收尾,人们都吁了一口长气,霍一圆尤其高兴。

  头天晚上,上官睿眉飞色舞地向她汇报工程进展,她还叮咛他,说开园剪彩那天,一定要用轮椅把她推到崖畔上,让她看看他这几年的心血,感受感受红岨崖的未来。

  上官睿说:“那不行,你得做嘉宾,得上到主席台。我要告诉大家,没有你的鼎力支持,也许就不会有现在的红岨崖!我还要告诉大家,告诉每一个红岨崖人,我的妻子霍一圆,这个生在红岨崖长在红岨崖的弱女子,是怎样忍受着病痛,忍受着亲情的冲突和对撞,在情和义、小家和大家的煎熬里,无私地选择了道义和公理……”

  霍一圆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呜呜地哭出了声。这是她自生病以来,三四年了,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他从她的哭声里,体味到了她对命运的怨恨,对疼她爱她的哥哥霍一方的愧疚,对呵她护她的父母的怜惜,对她怎么也不忍心抛下的女儿上官欣怡的不舍。

  上官睿肝肠寸断。但他表情坚强。他把霍一圆瘦成一把干柴的身体揽过来,抱了一夜。

  早晨他出门时,霍一圆还对他说:“你晚上回早点,我要你再抱我一晚。昨晚你抱着我,我一晚都没有疼。”上官睿答应着,说开园后他们就得住进县城了,他天天都抱着她。她还要上官睿把化妆包给她,自己坐到床上化起了妆。

  哪知没到中午,邻居一个小伙扑到工地上来,拉起上官睿就往回跑。

  化了浓妆的霍一圆,眼角挂着泪睡过去了,她再也醒不来了。

  上官睿扑到她身上,狼一样的嚎!

  霍解放咬着腮帮子,拉不起上官睿,喘着说:“娃,眼泪不要洒到一圆身上,她到阴间都会心疼的。”

  上官睿转身抱住了霍解放的双腿。

14

  距开园只剩下最后几天了。

  县委书记刘国栋发现了风情园崖壁上“祈福台”三个字,命令迅速凿掉。还发现红岨崖村没有悬挂欢迎省市领导的横幅,指示赶快制作。他对上官睿说,这是全省最高规格的一次开园典礼,要高度重视,一切细节都不得马虎。

  还没等他视察完毕,却接到了通知:暂停开园,马上赶赴市里面见领导,马上!

  出大事了!

  胡天佑招供,红岨崖上的几棵歪脖儿树,并不是什么千年古树珍稀树种,而是他导演的一场闹剧。

  胡天佑第一次到红岨崖,就看到了一个地产投资的新商机。他经验丰富,善抓商机,能游刃有余地进行各种商业操作,认为只要把红岨崖打造成一个闻名省内的休闲观光园区,就是个一本万利一劳永逸的好项目。当然了,若能再打造成全国知名的一处景致,那这一辈子,就值老鼻子了!他把拍的照片送到著名植物学家支耀明的案头,支耀明拿起一看,问:“怎么了?”

  胡天佑说:“认认什么树!”

  “这还用认?沙棘。”

  胡天佑说:“再认!”

  “不用认,沙棘,没问题!”

  胡天佑啪在桌上拍了一捆十万元:“再看!”

  “胡总你什么意思?虽然这些树有点变异,形态上跟常见的沙棘有很大区别,一般人认不出来,可我是干嘛的?它就是沙棘!”支耀明一脸的莫明其妙。

  胡天佑哗啦一声,把旅行箱里的一百万倒在了地上。

  “我要它成为地球上绝无仅有的千年古树!”胡天佑盯着支耀明的眼睛。

  “这怎么可能?”

  胡天佑拉过另一只旅行箱,打开,哗啦又倒出来一百万。

  支耀明感觉眼睛有点炫,说:“这,这这……好说。”

  巧不巧霍一方经人介绍找上门来,想搭上胡天佑这条巨轮搏击商海,胡天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下子就把霍一方领进了圈套。先佯装花巨资买那几棵歪脖儿树,以引起高度警觉和重视;再买通门房,把来做鉴定或要请去鉴定的人,领进了支耀明办公室;其他两位植物学家,其实是胡天佑花钱雇请的外行,随支耀明介绍,顺支耀明说话。这样,绝无仅有的千年珍稀古树,就被环环相扣地定定制了出来。

  本来胡天佑只让支耀明到此为止,谁知支耀明尝到了做假的甜头,居然自欺欺人地炮制出一篇论文,并利用自己的声望和人脉,发表到了美国的权威学术杂志上,这是胡天佑绝对料想不到的。为此他还沾沾自喜了好一阵子,觉着那两百万的含金量堪比美元。不,比美元更硬!   

  后来的事情就更简单了,有霍一方牵线搭桥,投资兴建“千年古树天佑一方风情园”的招商引资项目,在政绩与回扣的双重利益诱惑下,那个县委李书记,只见了几面,一梭子弹就撂倒了,还害胡天佑准备了好几个弹夹。

  ……

  “这是对党的事业的严重渎职!对人民利益的肆意践踏!”市委领导拍着桌子怒不可遏。   

  上官睿一夜白了头发,背也弯了,走路都有些飘忽。在停职反省的这段时间,他常常穿过冷冷清清的风情园,去坐到霍一圆坟头。霍一圆的坟头正冲着红岨崖,能毫无遮挡地看到崖上的那几棵歪脖儿树。上官睿就陪着霍一圆看那些歪脖儿树,一看就是老半天。

  上官睿对他身边的霍一圆说:“一圆呀,我对不住你,对不住红岨崖的父老乡亲!”

  霍一圆说:“都是我害了你!”

  上官睿扭头看着她说:“傻话!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说,现在该怎么办呢一圆,啊?”

  “你叫谁呢?我是霍一方!”霍一方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挨着他坐到坟头。

  上官睿说:“哦,你呀。我在跟一圆说话呢!”

  春风柔柔地吹着,红岨崖上几棵歪脖儿树开出了一片细碎的花,粉粉的,像一片柔柔的云絮儿。上官睿眼睛有些湿。

  霍一方拍拍他的手,说:“人死不能复生,你也别太难过!”

  两个人就默默地向着红岨崖,看春风把花瓣儿吹出来一片的粉蝶。

  霍一方问上官睿:“你打算怎么办?这长时间了,那个植物学家的事,却再没动静,这里面……”

  上官睿打断霍一方的话,反问:“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霍一方长吁了一口了,说:“我现在是戴罪之身,唯一的想法说是豁出来这条命,也得把红岨崖这个事弄成了,给自己一个交代,给一圆和爸妈一个交代,更给红岨崖人一个交代。”

  上官睿扭头看着霍一方,目光一点点清亮了:“有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有底了!”低头轻轻拍着霍一圆的坟堆,说:“一圆,你等着,我一定让你看到红岨崖的好日子!”

  红岨崖上,鸟儿的欢声忽然就响成了一片欢腾。

  这么多的鸟儿,如此嘈杂嘹亮的鸟鸣,上官睿还是第一次听到。难怪叫红岨招凤呢,真是一处相当别致的景致啊!这样好的景,谁敢辜负?

张宗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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